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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子,好女子,爸爸更舍不得了。”爸爸泪流满面了。

大妹子却并不难受地对爸爸说:“爸爸,你找王老三说去吧,再苦我也受了。”听那口气,倒坚决得很。

“好,现在不说这些了,吃饭吧。”爸爸端起碗只顾吃饭。

可是到了晚上,王子章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烦躁得很,明天就是赶场天,他到不到场上去,到不到牛屎坝去呢?这真难呀。同时睡不着的还有老婆子,更睡不着的还有大妹子。唯独那个憨儿子,只晓得憨吃憨做,不大想事情,一晚上睡得呼呼的。

早上起来,爸爸还没有说话呢,大妹子却先说了话:“爸爸,你去说去吧,找王老三。”

“大妹子,你想过没有?要吃一年的苦哟。”爸爸心里明明有些活动,却还要这样地问大妹子。

“我想过了,再苦我也吃得下。”大妹子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居然还带笑地说:“今天就去把大牯牛牵回来,我倒想先看一看哩。”

妈妈没有说话,事实上默认了。她昨夜想了一夜,除开这一条办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了。儿子是无可无不可,也没有再说话。

事情竟然是这么急转直下,一下就说妥了。王子章上午去大院子找到王老三。王老三跑了几天了,正在想不到办法,谁也知道大院子的活路不好做,给五十块钱不肯来。今天王子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王老三还算是本分人,把昨天二少爷松了口,答应加成七十块钱一年的消息告诉了王子章,这就更好了,王子章不必为这个二三十块钱的尾数,去挨敲敲利了。但是王老三去和二少爷一说,又发生了波折。王子章要求一年工钱七十块一次支出来,二少爷却说,一次支完也可以,不过要把预支的部分按月算利钱。算到头还是等于五十块钱干一年,有钱人家真是想得精、做得绝呀。

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了,是崖是坎也要跳了。王子章在一张约书上按个拇指印,就拿着七十块钱走出大院子。

下午,他把放在盒子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和这个七十块钱的尾数放在一起,赶到场上去。他一走进牛屎坝,一眼就望见那一条大牯牛还系在那里,似乎认得王子章似的用圆眼睛望着他。

他径直走过去,好像要马上交钱,牵起大牯牛就走的架势。可是一当快走拢时,却迟疑起来,就是买这一条吗?或者还要再选一选,甚至还要多赶几个场,多看一看牛,再等一等行市呢?他在牛屎坝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又听一听人家在讲价钱。那个认得的经纪人走过来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了吧?”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王子章还是不肯定地回答,匆匆地走遍上市的十几条牛的面前,仔细观察,拍一拍牛背,看一看牙口,却不说话。他忽然发现有两三个人走到他相中了的那一条大牯牛身边去了。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不要叫别人把自己相了好几次才相准的这一条大牯牛牵走了。他匆匆地转了过去,立在那一条大牯牛面前。那两个人摸来摸去,看了牙口,不断地称赞这一条大牯牛。牛经纪走拢去和其中一个人叽咕了几句,开始捏起袖筒子来,这就是说,他们在讲价钱了。他们如果一捏成,这头牛便没有王子章的份了,这怎么行?

王子章走过去,对另外一个牛经纪说:“老哥,这头牛我早相中了,你不是说给我留着的吗?”

那个牛经纪说:“这个话我倒是说过,不过你一直不来‘现过现’,牛主人不能紧等你呀。”

王子章把的褡裢拍一下说:“我这就是来‘现过现’的。”

“那好。”牛经纪说,他扯了那一个牛经纪一把,说,“你那一头的生意先搁一下,来说这一头。”

于是两个牛经纪都来和王子章讲生意。那个牛经纪说:“你可是把牛看好了,看好再买。不要说好了又不算数,现过现了,又来筋筋拌拌地扯不清啰。”

王子章当真又把这一条大牯牛摸过来摸过去,又看牙口又看蹄子,牛是很精神的样子。王子章使过的牛很多,看得出这是一条好牛。不过他还是看了又看,最后才下了决心说:“好,我买了。”

下面捏袖筒子倒没有费事,就按他们过去捏过的钱数成了交。他把褡裢从肩上拿下来,他几年口积牙囤积蓄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交给了牛经纪。牛经纪把钱数了又数,没错,把牛绳子解下来,交到王子章手里说:“现过现,一手交钱,一手交牛。”

那绳子一落到王子章手里,就像一根火绳落进自己的手里,有点烫人。他几乎要哭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把牛牵着,亲热地说:“走吧,伙计。”走出了牛屎坝。

牛温顺地跟着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过来看,赞不绝口:“好一条大牯牛。”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拥进来看,又是一片赞扬,都说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这么好一条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头订约,将来要租他的牛来使唤。王子章像办喜事一般接待大家,这都是穷佃户,租牛没得说的,都一口应承了。

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些冷,草屋的墙缝都用草塞好,糊上纸了。大妹子有心计,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来放在草屋里,像对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进屋坐上晚饭桌子。却不想吃,他坐到门口吧他的叶子烟杆。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刚才的欢乐气氛都跑掉了,谁也不说话。老婆子走过去请他:“吃夜饭啦。”但是她发现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泪,一下子触发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过脸走进灶房去了。憨儿子倒没有多少感觉,端起稀饭碗来喝。大妹子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强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声爸爸都喊不出声来,也暗地哭了起来。但是她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对爸爸说:

“爸爸,吃夜饭吧。”话里还带着哭音。

爸爸一下拉住女儿叫:“大妹子,是我对不起你,爸爸没出息呀。”眼泪成长串地滴下来。

大妹子勉强忍住不哭,劝爸爸:“死活就这一年,什么苦我也受得。”

这一家人,除了憨儿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不知怎么的,王子章越是听到草屋里牛在嚼草,他越难过。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来把屋子扫干净,烧火做早饭,又去草屋看那条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没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来,倒在草屋里,也不告诉人。吃过早饭,许多事情本来用不着交代的,大妹子却一件一件地交代,猪食桶和瓢放在哪里,告诉了妈妈,又私下对哥哥说:“你不要忘了见天割一背篼草回来,以后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帮爸爸干活,不要让他累坏了,更不要惹他生气。”这些话虽是私下里对哥哥说的,却早已被爸爸偷偷听到了。这又惹来一场不愉快,爸爸闷坐在门口发呆,连烟也不吧了,连到草屋去看他心爱的大牯牛也没有兴头了。

过不多一会儿,大院子的王老三过来喊大妹子来了。又惹得爸爸、妈妈不住抹眼泪,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大妹子眼泡皮肿的,昨夜晚想是哭够了。她强忍住,站起来对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我走了。”她又回过头对哥哥说:“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事哟。”哥哥点一点头,把头摆开了。大妹子走出门来,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妈妈、哥哥都跟出来,哭喊着:“大妹子。”

“嗐,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到大户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杀场,哭什么?”王老三带着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进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骄阳,火辣辣的,还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国”里巡视。他一块田一块田地看。庄稼青葱油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卖乖。王子章看得心花怒放,就像姑娘家在看自己才绣好的一块工艺绣品一般。不觉就蹲在田坎上吧起他的叶子烟杆来。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庄稼说话,叽叽咕咕地:“啊,展劲长啊。多亏得大牯牛……”好像他一家三口人的起早赶黑,辛苦下力,都不算什么,功劳倒要归于这展劲长的庄稼和他的那一条大牯牛似的。

自从他买了那条大牯牛,简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着它。

看它吃草嚼得那么带劲,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样。他牵着大牯牛在水塘边喝水,喝得呼呼地响,好像听了什么最好的音乐一样。他在白天老看着它,晚上也要起来一两回,加点夜草。

他的老伴也欢喜得不得了,给丈夫开玩笑:“我看你把床搬进草屋去好了,还莫忘了带一条被子去。”一句话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边搭一间草铺,有时候就在那里过夜。他感到夜风凉,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来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爱用舌头来舔他的手,用角来轻轻擦他挤他,显得亲热。到田里干起活来,大牯牛真是卖劲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后边扶犁都快赶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时他怜惜大牯牛,怕累坏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伙计,歇一下,等我吧几口叶子烟吧。”

由于王子章和他那憨实的儿子都很展劲,大牯牛也肯卖力气,他又会铺排活路,什么活都赶在别人的前头,按节令完成了,庄稼长得的确是第一流的。从他的“小庄园”走过的人没有不点头的,都说:“两条大牯牛配成一对,使上劲了。”大家历来是把他也看成一条肯出力的会说话的大牯牛的。

王子章一面蹲在田坎上吧烟,一面心里打着算盘。这一季的庄稼眼见就要到手,两头架子猪,多亏憨儿子扯猪草,老婆子勤煮勤喂猪食,越长越敦实了。不说他利用大早晨和晚上编织竹筐、晒席、鸳篼、簸箕去场上卖了,帮补了家里油盐杂用,就凭田里和圈里这两项,抵了开支,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的进账。何况他还在春耕大忙季节,赶完了他自己的牛工活路后,把大牯牛出租给别家去干活,又有了赚头呢?就凭小春和牛工的收入,他的手里已经现捏着好几十元钱的现钱了。看起来,只要天老爷不扯拐,明年再这么搞一年,后年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赎回来,是不成问题的了。等这几亩田回了老家,他还有力气,儿子更是快出大力的时候,利用富余的牛力,再去租几亩田进来种,两三年后,他的光景就会大变样。说不定可以去“当”人家的田进来,再请一个两个长工进屋帮工,田翻田,利滚利,要不了五年,他就可以享几年清福了。他感到这一切理想都是这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只等他去伸手擒拿。

王子章高兴地思谋着,走回家去。可是当他走近自己的家门,眼望着黑魆魆一片大瓦屋的童家大院子,他的心就紧了。他的女儿还在二少爷家里受罪,这是他亲自把她送进去的呀。几个月了,没有见她回来过一回,怎么样了呢?

“爸爸。”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响了。他吓了一跳,这不明明是女儿大妹子的声音吗?怎么一念到她,就听到她的叫声呢?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没有看到大妹子在哪里,他的心慌了,他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莫非她……”

他急匆匆地向回家的路上赶,他要去童家大院子找王老三问一问,大妹子咋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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