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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李春秋下意识地说。
“咱俩现在是夫妻。是偷情偷不够,顶着全哈尔滨的眼睛和骂名,离了婚,非要在一起的两口子。一个不要孩子,一个不要爹妈,非要在一起。拿刀子都割不开。你看,咱俩现在像吗?”
李春秋沉默了。
赵冬梅接着说:“咱们现在除了互相问问吃什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像一对在一起过了几十年的老伴儿。如果有人来,会看出来的。”
李春秋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看向赵冬梅,眼神变得和善了很多,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会注意的。”
赵冬梅和他对视着,下一秒,她伸出手,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李春秋的一瞬间,他蓦地站了起来:“水开了。”
炉子上,水壶里的水翻滚着。
赵冬梅的手,终究摸了个空。
整整一个上午,李春秋都伏在桌前画图。
桌上的一个小盘子里,放着赵冬梅为他准备的几块点心,点心旁边放着一把泛着亮光的金属勺子。
李春秋抬眼一扫,恰巧从勺子的倒影里看见赵冬梅正在换衣服,他马上把视线转移开。
赵冬梅穿好衣服后,戴上围巾走到李春秋身边,看着他:“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没有抬头。
“没有‘都行’这个菜。”
“无所谓。你看着弄吧。”
“除了胃酸,你还有什么毛病?”
这句话让李春秋抬起了头,灯光下,他注视着她。
“不管真的假的,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呢,除了知道你喜欢我,你是个公安局的法医,有老婆,有个七岁的儿子,剩下的,没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冲昏了头,要嫁给你,和你结婚,给你洗衣服、买菜、做饭,让你安心把炸弹做好。”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放下了笔,不画了。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说你胃不好,我不知道吃什么对胃好。我不是姚兰,我也不是护士,你得告诉我。”
“面条吧。”他回道。
赵冬梅接着问:“宽的、窄的?擀的还是抻的?”
“什么样的面条我都喜欢。”
“姚兰在家,最喜欢做哪样的?”
提到姚兰,李春秋怔了怔,说:“手擀面。”
得到这个答案,赵冬梅有些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平时不怎么做饭。手擀面我不太会。”
“我本来就说都行,都可以。”
赵冬梅没再说什么,拎起一只菜篮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站住了,她瞅了瞅李春秋:“你过来插一下门。”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把门从里面插死。
他回到椅子上,用手搓了搓脸,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良久,他再度拿起铅笔,用尺子比着,在图纸上继续画线,没画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赵冬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嘴里下意识地问:“又忘拿什么了?”
门外传来了陈立业的声音:“李大夫住这儿吗?”
李春秋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迅速走到桌前,慌忙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抽屉,又从书橱里抽出几本书,胡乱地摆在桌面上。他走到门口,回头又认真地看了看屋子,这才伸手把门打开。
陈立业提着一个点心匣子站在门外,鼻子冻得红彤彤的,他笑态可掬地看着李春秋。
陈立业进屋后,李春秋便招呼着烧了一壶水。此刻,那壶水正坐在铁炉子上冒着白气,而他则将脸凑在橱柜前翻找着茶叶。
“刚搬过来啊?”陈立业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间屋子。
“是啊,没两天。”李春秋还在继续找。
陈立业扫视了一圈后,眼尖地发现茶叶罐子在窗台上,他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递给李春秋:“我说呢,你对这个新家还不熟悉。在这儿呢。”
李春秋过来接过茶叶,抓了一小撮儿放在桌子上的两个空茶杯里,再添上刚烧开的水:“她呀,单身惯了。没过过两个人的日子,东西乱放到哪儿,她自己都找不着。”
陈立业笑了笑。
滚开的水冲进茶杯,墨绿色的茶叶翻滚着浮了上来。
李春秋捧着自己的茶杯,坐在桌子的一侧,轻轻地吹着气。陈立业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
安静的屋子里,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喝了两口茶后,李春秋开口了:“陈老师,李唐这几天怎么样?”
陈立业一直在等他开口,见他发问了,便马上说:“你是他爸爸,他怎么样,你肯定比我清楚。”
李春秋默然。
“好好的日子,爹疼娘亲,说变就变了。家也不是家,孩子也不是孩子了。你我小时候摊上这种事,也一样。”陈立业有些唏嘘。
李春秋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抿着茶。
“再碰上我这么一个半吊子老师,也真是难为他了。”说着,陈立业叹了口气。
“不不,您过谦了。”
陈立业压着他的话尾巴说:“毫不谦虚。我其实都不算个老师。”
李春秋看看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陈立业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啰唆,直接告诉他:“我师范学院毕业的经历是假的。”
“是吗?”李春秋有些诧异他会这么说。
“当年为了对付日本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教师身份的档案。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哈尔滨扎根立足。”
虽然李春秋早就心里明白陈立业不单纯,但他看着陈立业,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突然笑了:“陈老师,大老远来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说笑话啊。”
陈立业放下茶杯,正色道:“慢慢你会知道我说的真假。认识这么久,咱们也算朋友了。我都不瞒你。民国二十三年,我加入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年,我就入了共产党。”
“那您是一位老革命了。”李春秋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不知道陈立业此番向他坦白身份的用意何在,只能顺着他的话接茬儿。
“在我们的阵营里,没有新老之分。只要进来,身份都平等。”
“这事儿,以前没听您说过啊。”
陈立业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谦虚的是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早有察觉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哈尔滨啊?”
“民国二十七年。从北平的医科大学毕业,生计无着,就来这边想碰碰运气。”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
“是啊。”
“我记得那年十二月份,哈尔滨出了件事。”
“什么事啊?”
“有个原东北军的旅长,叫腾达飞的,你知道吗?”
李春秋端着茶杯,佯装不知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叛国投日,是个汉奸。十二月的一天,他坐火车来哈尔滨,是来与日本人谈投降条件的。想起来了吗?”
李春秋继续摇头:“那时候我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大关心政治。”
陈立业自顾自地说:“受上级的委派,我在火车站埋伏,等着腾达飞出站后实施跟踪。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暗杀小组,也在跟着他。他们带着枪,他们要让腾达飞死在哈尔滨。”
听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紧,面容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稳稳地端着茶杯继续听。
陈立业接着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对着出站口的酒楼雅间里,日本人搜出了狙击步枪。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那次行动失败了。我只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从酒楼里跑出来。”
李春秋猛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一滴茶水洒了出来。
“我眼见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可是隔得太远,没法提醒他。后来,警察追到胡同口,我就骗他们,给他们指了另一条路。我也不认识那个小伙子,可我就是想帮他。”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立业也停住了话头,一双深邃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春秋。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陈立业见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为主,走到铁炉子旁,提起了水壶,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好水,再接了壶冷水,把水壶放回去。
他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在这儿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酱面,也少吃不了白米饭。日本人在的时候,我连这个都吃不着,谁吃就抓谁。”
李春秋没说话,在一旁听着。
“我带着老伴来了哈尔滨,饭不能随便吃,药也不敢随便买,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个都敢过来抽我的嘴巴子。上街买匹布,我们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好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可国民党政府给我们的是,买糖买盐、买条肉都得拿着票,攒了一个月的工资,说作废就作废了。这么厚的一沓票子,只够买一包油条,我买了它走到街口,三个从山上下来的胡子用枪逼着我。警察就在旁边看着,看见也不管。”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听着像笑话吧?胡子拿枪不抢钱,抢油条。连胡子都饿成那样。”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年,不吃鱼不吃肉,就爱吃根油条,都是那时候馋的。”
这是句笑话,李春秋却没能笑出来。
陈立业继续说:“如今好了。组织我也找着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过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见见爹娘,看看孩子。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什么叫好日子?说说那些想说、能说也敢说的话,见见那些想见、能见也敢见的人,炕头热壶酒,盖着絮着新棉花的被子,火炉子烧着,火锅子烫着,二两烧刀子喝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这就齐了。还有什么活不够的?”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发虚,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浮现出陈立业所描绘的那种放松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种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正想着,那把铁壶里新烧的水开了,李春秋没动身,任凭它喘着白气。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出门之前,都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要是没有信念撑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单身的还好一点儿,像我这样的,再成了家,还得不停地编瞎话,糊弄你最亲的人。有时候为了圆一个谎,你得不停地编更多的谎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这日子究竟得过到哪天?过到什么时候?”陈立业松了口气,“都过去了。昨天,东北局终于确认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看着他,发自肺腑地说:“这是喜事。恭喜你。”
陈立业打趣自己:“他们看着我老了,年纪也大了,想安排我干点儿别的,就别在前线了。我知道这是在照顾我,可我哪闲得住啊,还得接着干。所以以后教书育人这块,可能就得泄口气了。今天来,也是想跟你道个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了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