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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号班机在七点二十八分与地面分离,七点三十一分,当飞机开始上升时,那把思想的手枪又在迪克·哈洛兰的脑袋中开火。他耸起肩膀徒劳地抵抗柳橙的味道,接着痉挛地猛然一抽。他的额头皱起,嘴角往下拉,痛苦得挤眉弄眼。

(!迪克,求求你快点过来,我们惹上严重的麻烦了。迪克,我们需要)

就这样而已。声音突然消失,这回没有渐渐淡出。信息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仿佛是用刀子砍的。他受到惊吓,仍紧抓住座位扶手的双手几乎发白,嘴巴干渴。那男孩出事了,他很肯定。假如有人伤了那个小男孩——

“你起飞时向来反应这么激烈吗?”

他看看左右,是那个戴角框眼镜的女士。

“不是这样子的,”哈洛兰说,“我的脑袋里有块钢板,朝鲜战争时得来的,时不时地就会感到一阵刺痛。你不知道吗?震动会扰乱讯号。”

“是这样吗?”

“是的,女士。”

“这是前线军人最终为干涉国外付出的代价。”尖脸女士严肃地说。

“是这样的吗?”

“是的。这个国家必须下决心停止卑鄙的小战争。美国本世纪所打的每场卑鄙小战争的根源都是中央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和金钱外交。”

她打开书本开始阅读。禁止吸烟的信号灯关闭。哈洛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陆地,心想不知男孩是否安好。他对那孩子产生了关爱之情,虽然他的父母似乎没那么关心。

他祈求上帝,他能出动去查看丹尼的情况。

43.免费畅饮

杰克站在餐厅里,就在通向科罗拉多酒吧的双扉推门外面,他的头歪向一边,仔细聆听,隐隐地笑着。

在他四周,他能听见“全景”饭店正苏醒过来。

很难说明他如何得知,但他猜想与丹尼不时拥有的洞察力相差不远……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般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那并非视觉或听觉,虽然非常接近,仅以最薄的感知布幔相隔。那就仿佛另一间“全景”就在离这一间不到数英寸的距离外,和真实世界隔绝(假使有“真实世界”这种东西的话,杰克心想),但是逐渐进入协调的状态。他想起孩提时代看过的立体电影。如果你不戴上特别的眼镜看银幕,就会看到双层的影像,那就是他现在的感觉。可是一旦你戴上眼镜,一切就清楚了。

饭店所有的年代如今全合在了一起,除了当下,托伦斯的年代。而这个年代很快就会和其余的会合。那样很好,非常好。

他几乎能听见登记柜台上镀银小钟发出高傲的叮、叮声,召唤搬行李的侍者到柜台来,因为身穿二十世纪二〇年代流行的法兰绒西装的男士要入住,而穿着二十世纪四〇年代流行的双排扣、细条纹西服的男士要退房。那儿有三位修女坐在壁炉前,等待办理退房手续的队伍逐渐稀疏,而站在修女后面,以钻石领带夹别住蓝白图案的领带,打扮帅气的是查尔斯·格罗丁和维多·吉奈力,他们正在讨论盈亏、生死。后门外头卸货区有十二辆货车,有的层叠在另一辆上头,好像一张长时间曝光的照片。在东侧的舞厅,一打不同的商业会议同时举行,彼此的时间差仅有几厘米。另外还有一场化妆舞会在进行。有晚会、婚宴、生日及周年纪念的派对。男人谈论着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和奥地利大公。音乐。欢笑。酩酊。歇斯底里。几乎没有爱,这里没有,只有源源不绝的感官暗流。而他几乎能同时听见所有的一切,飘荡在整间饭店,形成优雅的嘈杂声。在他所站的餐厅,七十年来的早餐、午餐、晚餐全都同时在他身后端上。他几乎可以……噢不,去掉几乎。他可以听见这些声音,迄今隐隐约约,却十分清楚的,就像炎热的夏日,人能听到好几英里外的雷鸣一般。他能听见他们所有人,那些出色的陌生人。他开始意识到他们,正如他们必定打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他了。

今天早上“全景”所有的客房都有人入住。

客满。

在双扉推门后面,连续不清的低微交谈声萦回缭绕着,宛如香烟上慵懒的烟雾。更为世故,更为私密。低沉、沙哑的女性笑声,是如仙环般绕着五脏六腑和生殖器共振的那种。收款机的屏幕在温暖的微暗中柔和地发着光,其声响把一杯杯琴利奇、曼哈顿、消沉轰炸机、野莓琴菲士、僵尸酒的价格记录下来。点唱机流泄出酒徒的歌曲,每一首最后都与其他的重叠。

他推开双扉推门走进去。

“哈啰,各位,”杰克·托伦斯轻柔地说,“我离开过,但是现在我回来了。”

“晚安,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说,由衷地感到高兴。“见到您真好。”

“劳埃德,我很高兴能回来。”

他郑重地说着,抬起一腿跨上吧台的高脚凳,坐在穿鲜蓝色西装的男人和身穿黑色洋装、眼神朦胧的女人之间,那女人正凝视着一杯新加坡司令的深处。

“您想喝点什么呢,托伦斯先生?”

“马丁尼。”他非常愉快地说。

他看着吧台后架上一排排顶端盖着银色虹吸管、微微闪光的酒瓶:金宾、野火鸡、吉尔伯、夏洛德私酿、托罗、施格兰。啊,又回到家了。

“请给我一杯大杯的火星人,”他说,“火星人已经降落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了,劳埃德。”他拿出皮夹,把一张二十美元面值的钱小心地放在吧台上。

劳埃德准备他的酒时,杰克回头看。每个雅座都坐了人,有的客人还变装打扮……有个女人身穿薄纱灯笼裤和缀着闪亮水钻的胸罩,一个男人的狐狸头狡猾地从身上的晚礼服探出来,有个全身打扮成银白色小狗的男人,正在用长尾巴末端的毛球搔弄穿纱笼女人的鼻子,娱乐所有的人。

“托伦斯先生,这是免费招待您的,”劳埃德说,在杰克的二十块钱上把饮料放下。“您的钱在这里没有用。经理吩咐的。”

“经理?”

他突然感到隐隐不安;纵使如此,他依然端起马丁尼杯在手中旋转,注视底部的橄榄在饮料冰凉的深处微微地浮沉。

“当然,是经理。”劳埃德的笑容加深,但他的眼睛陷在黑眼圈中,肤色惨白得吓人,像尸体的皮肤。“稍后他打算亲自照看您儿子的福祉。他对您儿子非常感兴趣,丹尼是个很有天分的男孩。”

琴酒的杜松子气味呛得令人愉快,但似乎同时使他的思绪变得浑沌不清。丹尼?这一切关丹尼什么事?他在酒吧里端着一杯酒是要干什么?

他曾发誓要戒酒。他戒酒了,他发过誓了。

他们要他儿子做什么?他们要丹尼干吗?温迪和丹尼不在计划里面。他努力挥入劳埃德罩着黑眼圈的眼睛,但太暗、太黑,仿佛试着从头盖骨上空洞的眼球中读取情绪一般。

(他们非要不可的是我……不是吗?我才是他们要的人。不是丹尼,不是温迪。我才是喜欢待在这里的人。他们想要离开。我是处理掉雪上摩托车的人……翻遍旧档案……降低锅炉的压力……说谎……简直是出卖灵魂……他们还想要他的什么?)

“经理在哪儿?”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但他的话似乎是从已被第一杯酒麻痹的唇间吐出,仿佛是来自噩梦而非美梦的话语。

劳埃德只是微笑。

“你们想要我儿子做什么?丹尼不在这……他在吗?”他听出自己声音中赤裸裸的恳求。

劳埃德的脸孔似乎在移动、转变,变成某种致命的东西。白皮肤变得像是得了肝炎似的发黄、龟裂。皮肤上突然长出一颗颗红疮,流出气味难闻的液体。血滴如汗一般地从劳埃德的前额冒出,此时从某处传来清亮的钟声,正敲着一刻钟。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喝你的酒吧!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轻声地说,“那不关您的事。至少在这个时间点还不是。”

他再度端起酒,举到唇边,犹豫了一下。他听见丹尼手臂折断时清晰、可怕的断裂声;看到毁坏的脚踏车飞越过艾尔的车顶,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星状的裂痕;他看见单只车轮倒在路面,扭曲的轮辐指向天空,宛如钢琴弦的锯齿。

他意识到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了。

他转回头去看。他们全都满怀期待、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看。穿纱笼的女人身旁的男人取下狐狸头,杰克看出他是霍勒斯·德温特,他淡金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吧台的每个人也都在观望。他旁边的女人仔细地端详他,仿佛想要调整焦距。她的礼服从单边肩上滑落,视线下移就能看见下垂乳房顶端松弛皱缩的乳头。目光再回到她的脸上,他开始认为这位大概是二一七号房的女士,那个想要勒死丹尼的女人。在他的另一边,穿着鲜蓝色西装的男人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把点三二口径、珍珠手柄的小手枪,把枪放在吧台上悠悠哉哉地转动着,好似脑中想着俄罗斯轮盘的男人。

(我想要——)

他察觉到这句话并没有通过自己已僵住的声带发出声来,于是再试一次。

“我想要见经理。我……我认为他不了解,我儿子不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他……”

“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说,他的声音带着令人惊骇的温柔,从染上瘟疫的脸孔内发出,“时机到了您就能见到经理。事实上,他已经决定任命您在这件事情上当他的代理人。现在喝您的酒吧!”

“喝你的酒吧!”他们齐声附和。

他用颤抖得很厉害的手端起酒杯。这是杯纯的琴酒。他凝视杯中,感觉好像要沉溺下去一般。

他身旁的女人以单调、死气沉沉的声音唱起歌来:

“推……出……酒桶……我们将……尽情玩乐……”

劳埃德接了下去,然后是穿着蓝西装的男人。犬人也加入,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现在是推出酒桶的时候了——”

德温特的声音加入其他人。他的嘴角潇洒地叼着一根烟,右手臂环抱着穿纱笼的女人,右手心不在焉地轻轻抚摸她的右乳,他心情愉悦地以轻蔑的眼神看着犬人,一面歌唱。

“——因为一伙人……全都……在此!”

杰克将酒杯举到嘴边,分三大口把酒灌下去,琴酒宛如在隧道中行进的货车全速顺喉咙而下,在胃里爆发,再一跃弹上他的脑部,最后在脑袋爆发出剧烈的震动,让他身不由己地打颤。

当震颤逐渐退去,他感觉棒极了。

“同样的再来一杯吧!麻烦你。”

他说完,将空杯推向劳埃德。

“好的,先生。”

劳埃德说着,接过杯子。劳埃德看起来又完全正常了。那名橄榄肤色的男人收起点三二口径的手枪。右手边的女人再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杯新加坡司令,一边胸部完全裸露在外,靠在吧台的皮革软垫上,毫无意义的低吟从她松弛的嘴巴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再度开始,不断地来回交织着。

他的新饮料出现在他面前。

“劳埃德,非常感谢你。”他说着,举起酒杯。

“托伦斯先生,我向来很高兴能为您服务。”劳埃德微微笑着。

“劳埃德,你一直是他们里头最棒的。”

“哎呀,谢谢您,先生。”

这回他慢慢地喝,让酒液缓缓滴下喉咙,再抛几颗花生米滚下滑道,以祈求好运。

那杯酒很快就见底,他又点一杯。总统先生,我已经和火星人见面了,很高兴地向您报告,他们很友善。当劳埃德在调另一杯时,他搜寻口袋要找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投入点唱机。他又想到丹尼,但是愉快地发现丹尼的脸蛋变得模糊不清、难以形容。他曾经伤害过丹尼,但那是在他学会如何操控酒精之前。而今那些日子已成过往。他不会再伤害丹尼。

绝对不会。

44.舞会中的对话

他在和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清楚自己在科罗拉多酒吧待了多久,或者在舞厅这儿待了多久。时间不再重要。

他依稀记得:聆听一名曾是成功的广播电台喜剧演员,后来在电视初期成为综艺节目明星的男人,讲述一个非常冗长、非常滑稽、有关连体婴乱伦的笑话;看见穿灯笼裤和亮片胸罩的女人随着点唱机播放的脱衣舞音乐(似乎是戴维·罗斯《脱衣舞娘》中的主题曲),跳着缓慢款摆腰肢的脱衣舞;与两人同行穿过大厅,另外两个男人穿着二十世纪之前的晚礼服,他们全都唱着罗茜·奥格雷迪的内裤上有块硬补丁的歌。他记得自己似乎望出巨大的双扇门,看见日式灯笼沿着蜿蜒的车道串成优雅、弯曲的弧线,散发出柔和的粉彩光芒,恍如蔼蔼含光的宝石。门廊天花板上的巨大球形玻璃灯罩也亮起,夜间昆虫在四周飞来飞去,不时撞到灯罩上。他内心的一角,或许是神智最后一丝丝的清醒,试着告诉他,现在是十二月某天的清晨六点。但时间中止了。

(与疯狂对立的争辩,最终仍以轻柔的沙沙声落空/层层叠叠地……)

这是谁写的?某个他念大学时读过的诗人吗?还是某个大学肄业、如今在沃索销售洗衣机或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卖保险的诗人?也许是他原创的想法?都无所谓。

(夜黑/星高/脱离现实的卡士达蛋糕/飘浮在半天高……)

他忍不住咯咯发笑。

“亲爱的,有什么好笑的吗?”

于是他又回到这儿,在舞厅里。水晶吊灯点亮了,双双对对的舞伴,有的变装打扮,有的没有,全都围绕在他们身旁,随着战后乐团的悠扬乐声翩翩起舞——可是是哪场战争?你能确定吗?

不,当然不能。他只确定一件事:他正和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

她身材高瘦,发色红棕,穿着贴身的白色绸缎,而她紧贴着他跳舞,胸部柔软、舒适地贴靠在他的胸膛上,白皙的手与他的交握。脸上戴着闪耀的小型猫眼面具,秀发梳到一边,如瀑布般柔顺、闪亮地垂落,汇聚在动人香肩之中的深壑。她的礼服是宽摆的,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大腿不时触碰到他的腿,因此他越来越确信礼服底下她光滑、搽了粉的胴体是一丝不挂的,

(我亲爱的,这样比较能感受到你的勃起啊!)

而他身上真挂着一根硬邦邦的铁棒呢!就算这令她不快,她也隐藏得非常好;她甚至更加挨近他。

“没什么好笑的,宝贝。”他说完,又咯咯笑了。

“我喜欢你。”她低喃道,他觉得她的香气闻起来像百合,秘密地隐藏在毛茸茸的青苔覆盖着的裂缝中,那儿的日照短,阴影长。

“我也喜欢你。”

“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上楼去。我应该要陪着哈利,不过他绝不会注意到的。他忙着逗弄可怜的罗杰呢!”

乐曲结束,喝彩的掌声四起,乐团几乎毫不停歇地接着演奏《蓝调心情》。

杰克从她裸露的香肩上看过去,瞧见德温特站在茶点桌旁,身着纱笼的女孩在他身边。一瓶瓶的香槟装在冰桶里,沿着覆盖桌面的上等白色细麻布排成一排,德温特手里就拿着一瓶冒着泡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大笑。在德温特和纱笼女孩的前面,罗杰四肢趴在地上动作滑稽地雀跃着,尾巴无力地拖在后头,他正在吠叫。

“说话啊,小子,说话!”哈利·德温特嚷着。

“汪!汪!”罗杰回应。每个人都拍手,几个男人吹起口哨。

“好吧,坐起来。狗狗,坐起来!”

罗杰爬起来蹲坐着。面具的口鼻固定在永远咆哮的嘴型。眼孔中,罗杰的眼睛高兴得疯狂、费力地打转。他伸出手臂,摆动着一双手掌。

“汪!汪!”

德温特倾倒那瓶香槟,酒液如起泡的尼加拉瓜瀑布落在上仰的面具上。罗杰做出咕噜咕噜拼命喝的声音,所有人再次鼓掌。有的女人甚至边笑边尖叫。

“哈利可不是个活宝吗?”他的舞伴问他,又贴近一些。“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知道吗,他是双性恋。可怜的罗杰只是同性恋。他曾和哈利在古巴度过一个周末……喔,好几个月前了。现在他到哪儿都跟着哈利,在他后头摇着小尾巴。”

她吃吃地笑,百合嘲弄的香味扬起。

“不过,当然啰,哈利从来不会再要第二轮的……至少,同性方面不会……但罗杰就是很狂热。哈利告诉他,假如他在变装舞会上扮成小狗,可爱的小狗狗的话,他可能会重新考虑,罗杰就是这么蠢,所以他……”

一曲终了,更多的掌声响起。乐团的团员排队下场休息。

“抱歉啦!甜心,”她说,“有个人我必须……达拉!达拉,你这乖女孩,你到哪里去啦?”

女人一路挥着手挤进正在吃吃喝喝的人群中,他傻傻地目送她,心想他们一开始怎么会碰在一块跳舞的?他不记得了。事情发生得似乎并不连贯。先是这里,接着是那里,最后是到处。他的头在晕。闻到百合和杜松子的味道。茶点桌旁,德温特正拿着一个三角形的小三明治在罗杰头上催促他,为了逗旁观者开心,赶紧翻筋斗。狗面具翻向上,狗服装的银色侧边如风箱般缩进又突出。罗杰突然一跃而起,把头蜷缩在胸前,试着在半空中翻滚。他跳得太低而且筋疲力尽,所以笨拙地背先着地,头部重重地敲在瓷砖上。一声沉闷的哀号从狗面具里头飘出来。

德温特率先鼓掌。“再试一次啊,狗狗!再试一次!”

围观的人跟着附和——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杰克蹒跚地朝相反方向走,隐隐觉得不舒服。

一名穿着白色晚宴服、额头低平的男子推着饮料推车过来,杰克差点跌撞在推车上。他的脚撞到推车低层镀铬的架子上,上层的酒瓶和虹吸管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对不起。”杰克粗哑地说。他忽然觉得遭到包围,幽闭恐惧症发作;他想要出去。他希望“全景”恢复原本的样子……摆脱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他身为真正的开路者,地位不受尊重;他只不过是上万名欢呼的临时演员中的一个,一只依照命令翻滚坐起的小狗。

“没关系,”穿白色晚宴服的男子说。简短、清晰的文雅英语出自那张流氓脸非常地超脱现实。“要来杯酒吗?”

“马丁尼。”

他身后又爆发出另一波笑声,罗杰正随着《牧场是我家》的曲调嗥叫。有人用施坦威小型钢琴凭印象弹出伴奏。

“给您。”

冰冻的玻璃杯塞进他手里。杰克心存感激地喝着,觉得琴酒命中并击溃了神智清醒的第一轮进攻。

“还可以吗,先生?”

“很好。”

“谢谢您,先生。”推车又转动起来。

杰克蓦地伸出手轻触那人的肩膀。

“先生,什么事?”

“抱歉,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格雷迪,先生。德尔伯特·格雷迪。”

“可是你……我的意思是……”

酒保礼貌地看着他。纵使嘴巴因为琴酒与不当存在的人物而结巴,杰克仍再试一次,每个字感觉都大若冰块。

“你以前不是这里的管理员吗?在你……在……”但他无法说完。他说不出口。

“哦不,先生。我不这么认为。”

“可是你太太……你女儿……”

“我太太正在厨房帮忙,先生。当然,女儿都在睡觉。这时间对她们来说太晚了。”

“你以前是管理员。你——”噢,说出来啊!“你杀了她们。”

格雷迪的表情依旧十分有礼。“先生,我一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他的杯子空了。格雷迪从杰克毫不抵抗的手指中抽走杯子,开始为他再调一杯。他的推车上有个白色的塑料小桶子,里头装满了橄榄。不知何故,让杰克联想到一颗颗割下来的微小头颅。格雷迪熟练地叉起一颗橄榄丢进玻璃杯,递给他。

“但是你——”

“您才是管理员,先生。”格雷迪委婉地说,“您一直都是管理员。我很清楚,先生。我一直都在这里。同一个经理,同时雇用了我们两个人。可以吗,先生?”

杰克喝一大口酒。他的头在旋转。“厄尔曼先生——”

“我不认识任何名叫厄尔曼的人,先生。”

“可是他——”

“经理,”格雷迪说,“饭店,先生。您肯定明白是谁雇用您的,先生。”

“不,”他粗哑地说,“不,我——”

“托伦斯先生,我认为您该进一步质问您的儿子。他明白所有的事情,虽然他没有指点您。他相当地淘气,如果我可以这样大胆地说,先生。事实上,他几乎在每个转机都阻挠您,不是吗?况且他还不到六岁呢!”

“是啊,”杰克说,“他是。”背后又传来一阵笑声。

“他需要被纠正,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他需要人好好地责备一顿,也许再多一些。我自己的女儿起初不喜欢‘全景’,其中一个实际上偷了我一盒火柴,想要把‘全景’烧掉。我纠正她们,用最严厉的方法纠正她们。当我太太想要阻止我尽我的责任时,我连她也纠正。”他朝杰克平淡、晦涩地一笑。“我发现一个遗憾但真正的事实:女人很少明白父亲对他孩子所负的责任。丈夫和父亲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对不对,先生?”

“对。”杰克说。

“她们不像我那么爱‘全景’,”格雷迪说完,开始再为他调另一杯酒,银色的气泡在倒置的琴酒瓶中上升。“就像您的儿子和太太不喜欢它一样……至少,现在不喜欢。但是他们会慢慢喜欢上它的。您必须向他们指出他们错误的地方,托伦斯先生。您同意吗?”

“是的,我同意。”

他确实明白了。他对他们太宽容了,丈夫和父亲的确有其责任。父亲知道什么最好。他们不了解,那本身不是罪过,但他们是故意不去了解的。他平常不是个严厉的人,但是他的确认为惩罚有益。假如他的儿子、太太故意与他的想法作对,反抗那些他知道对他们最好的东西,那么他岂不是有义务——?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格雷迪说着,将他的酒递给他。“我的确相信经理能让您儿子乖乖就范,然后您太太很快就会照做。您同意吗,先生?”

他突然不大确定。“我……但是……假如他们能够就这样离开……我的意思是,毕竟经理要的是我,不是吗?肯定是的。因为——”因为什么?他应该知道的,但忽然间他不晓得了。噢,他可怜的脑袋在晕。

“可恶的狗!”德温特大声说,与周围的笑声形成对照。“可恶的狗居然在地板上小便。”

“当然啰!您知道的,”格雷迪说着,神秘兮兮地倾身靠在推车上,“您的儿子企图找外人进来。您的儿子拥有非常棒的天赋,经理可以用来更进一步改善‘全景’,让‘全景’更加……富裕,这样说如何?但是您的儿子却企图用那个天赋来对付我们。他是故意的,托伦斯先生,存心的。”

“外人?”杰克愚蠢地问。

格雷迪点头。

“谁?”

“一个黑鬼,”格雷迪说,“一个黑鬼厨师。”

“哈洛兰?”

“先生,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没错。”

罗杰以哀鸣、抗议的语气说了些话后,他们的身后又爆出一阵笑声。

“好啊!好啊!好啊!”德温特反复有节奏地喊叫起来。他身边的人也加入,但是杰克还来不及听清楚他们要罗杰做什么,乐团就重新开始演奏,曲目是《男士无尾晚礼服》。曲中用了许多醇厚的萨克斯风,但不大像灵魂乐。

(灵魂乐?灵魂乐甚至还没创造出来呢!还是已经有了?)

(一个黑鬼……一个黑鬼厨师。)

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自己可能会说出什么。结果他说的是:

“我听说你没念完高中,可是你的谈吐不像是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没错,我非常早就放弃正规教育,先生。但是经理很照顾他雇用的人,他发现这样有好处。教育总是有好处的,您不赞同吗,先生?”

“我同意。”杰克茫然地说。

“比方说,您表现得非常有兴趣多了解一些全景饭店。先生,您非常聪明,非常优秀。所以在地下室留了一本剪贴簿,等着您去发现——”

“谁留的?”杰克急切地问。

“当然是经理留的啊!还有一些别的资料可以提供给您,如果您想要的话……”

“我要,非常想要。”他想要控制语气中的热切,却凄惨地失败。

“您是真正的学者,”格雷迪说,“彻底地追究论题,详尽研究所有的根源。”他微微弯下额头低矮的头,拉出白色晚宴服的翻领,用指节轻拂杰克看不见的污点。

“而且经理慷慨大方,馈赠毫无附加条件,”格雷迪继续说,“一点也没有。看看我,一个只读到高一的辍学生。想想您自己在‘全景’的组织架构中能爬到多高的位子?也许……迟早……到达最顶端。”

“真的吗?”杰克低声说。

“不过那完全取决于您儿子的决定,不是吗?”格雷迪挑起眉毛问。这个细致的动作与眉毛本身极不协调,因为他的眉毛浓密,看起来有点野蛮。

“取决于丹尼?”杰克对格雷迪皱眉。“不,当然不是。我自己的事业是不容许我儿子来作决定的。绝不。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专心致力于事业的人,”格雷迪热心地说,“或许我表达得不好,先生。我们这样说吧,您在这儿的未来将依据您决心如何处理儿子的任性而定。”

“我自己作决定。”杰克喃喃地说。

“但是你必须处理他的事。”

“我会的。”

“坚决地。”

“我会的。”

“没法控制自己家人的男人,提不起我们经理的兴趣。很难期待一个无法引导自己妻儿方向的男人可以操纵他自己,更别提要在这么庞大的企业里承担重责大任。他——”

“我说了,我会好好管他的!”杰克突然恼火地大吼道。

《男士无尾晚礼服》刚刚结束,新的曲目尚未开始。他的吼叫恰好落入空档,背后的交谈声倏地停止。他忽然觉得浑身的肌肤发烫,非常确信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们已经玩完罗杰,现在要开始戏弄他了。翻滚,坐起来,装死。假如你照我们的游戏规则来玩,我们就会配合你。重责大任。他们要他牺牲他的儿子。

(——现在他到哪儿都跟着哈利,在他后头摇着小尾巴——)

(翻滚。装死。责打你儿子。)

“先生,这边请,”格雷迪在说,“有个东西您可能感兴趣。”

交谈再度开始,以自有的节奏起起伏伏,穿插在乐团的音乐间,乐团现正演奏伦农与麦卡尼的作品《远行的车票》。

(我听过超市喇叭播放得更好。)

他吃吃地傻笑,低头看着左手,发现手上拿了另一杯酒,只有半杯满。他一大口喝干。

现在他站在壁炉架前面,壁炉里噼噼啪啪燃烧的火焰散着热气,温暖着他的腿。

(火?……八月天?……是啊……不……所有的时间都合而为一了。)

玻璃圆罩底下有个钟,侧翼是两只象牙雕刻的大象,指针停在午夜前一分钟。他视线模糊地凝视时钟。这是格雷迪想让他看的东西吗?他转身欲问,但格雷迪已离开他。

《远行的车票》演奏到一半,乐团以华丽、夸张的动作作结尾。

“时间快要到了!”霍勒斯·德温特宣告。“午夜!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他想要再度转身,看看隐藏在亮片、化妆品和面具底下的是哪些知名的脸孔,但他现在动弹不得,目光无法从时钟上挪开,钟的指针会合,直指着上方。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反复而有节奏的呼喊声响起。

时钟开始精密地报时。钟面下,从左到右有条钢的滚轴,两个人偶沿着滚轴前进。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深深着迷,忘却摘掉面具的事。钟的发条装置嗡嗡地旋转,齿轮转动啮合,黄铜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平衡摆轮精准地来回摆动。

其中一个人偶是踮起脚尖站着的男人,两手紧抓着一根看似小型球杆的东西,另一个是戴着圆锥形傻瓜帽的小男孩。发条人偶闪闪发亮,极为精细。在男孩的傻瓜帽正面,他能辨识出雕刻着愚人一词。

两个人偶滑到钢轴上反向的那端。某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是《史特劳斯圆舞曲》的片段。一段无聊的广告词随着曲调流过他的心中:买狗食吧,汪—汪,汪—汪,买狗食吧……

发条爸爸手上的钢制球杆落在男孩的头上,发条儿子向前倒。球杆扬起落下,扬起落下,男孩反抗、往上伸出的双手开始发抖。男孩由蹲伏垮成俯卧的姿势,但是球杆依旧随着史特劳斯的旋律叮叮当当的轻快调子扬起落下。他似乎能看见男人的脸抽搐、纠结、皱缩着,也看得见发条爸爸的嘴巴一开一阖,痛斥遭到重击失去知觉的儿子人偶。

一滴鲜红的液体飞溅在玻璃圆罩的内侧。

接着又一滴。另外两滴泼到前一滴的旁边。

现在大量的红色液体喷溅上来宛如惊人的阵雨,打在圆罩内侧再流下来,遮蔽了内部的景象,猩红之中处处点缀着细微的灰色组织碎片,骨头和大脑的碎屑。然而他还是能看见球杆起起落落,发条持续在转,齿轮继续啮合,还有这台制作精巧的机器的齿状零件。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德温特在他背后尖叫,不知何处有只狗以人类的音调嗥叫着。

(但是发条不会流血,发条不会流血啊!)

整个圆罩喷溅着鲜血,他只能看到凝结了血块的头发,其他什么都看不见。谢天谢地,他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大概会吐,因为他能听见球杆依旧往下捶打的声音,能听到敲击的声音透过玻璃传出,正如他能听见《蓝色多瑙河》的乐曲一般。然而声音不再是机器球杆敲打机器的头所发出的那种叮当—叮当—叮当的机械噪音,而是真实的球杆往下劈,重击在富有弹性的泥糊状残骸中,所产生的那种柔和、湿软的敲击声。那残骸曾经是——

“摘下面具吧!”

(——红死病统驭了一切!)

他发出逐渐扩大的凄厉尖叫声,转身离开时钟,双手伸出去,两脚像木桩一样互相绊倒,他哀求它们住手,带走他、丹尼、温迪,如果它们想要的话,连全世界都可以拿走,只要它们停止,留给他一点点理智,一点点光。

舞厅空寂无人。

椅脚细长的椅子倒放在覆盖着塑料防尘布罩的桌面上。镶着金色滚边的红色地毯又回到舞池,保护着抛光的硬材表面。音乐台空无一人,仅有拆解开来的麦克风架,及斜靠在墙上灰尘满布的无弦吉他。寒冷的晨光,冬季的光线,阴沉地从高窗照射下来。

他的头仍似乎不停地在旋转,他仍觉得自己喝醉了,但是当回到壁炉架时,他的酒不见了。架上只有象牙刻的大象……还有那座钟。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冰冷、幽暗的大厅,穿过餐厅。他一脚勾到桌脚,整个人摔下去,哐当一声弄翻桌子,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到地板上,开始淌血。他起身,将鼻血吸回去,用手背擦抹鼻子,接着走过去科罗拉多酒吧,猛力撞开双扉推门,使得门反弹回来撞到墙壁。

这地方空空荡荡的……但吧台摆满了库存。赞美主!玻璃杯与标签上的银色镶边在黑暗中热情地发光。

有一回,他记得,非常久以前,他曾经生气吧台后面没有镜子。如今他十分高兴。倘若照着镜子,他会看见另一个酒瘾刚复发的醉鬼:淌血的鼻子、没塞好的衬衫、乱七八糟的头发及长满胡碴的双颊。

(这就是你将整只手伸进蜂窝的模样。)

寂寞倏地全面汹涌而来。他忽然悲惨地大叫,真心希望自己已死去。他的妻儿在楼上,门锁着防备他。其他人全都离开了。舞会结束了。

他再度蹒跚前进,到达吧台。

“劳埃德,你死到哪里去啦?”他高声喊着。

没有回答。在这个塞满软垫的

(牢房)

房间里,他的话语甚至没有发出回声,制造有同伴的假象。

“格雷迪!”

没有回应。唯有酒瓶,直挺挺地立正站好。

(翻滚。装死。去捡。装死。坐起来。装死。)

“没关系,该死的,我自己来。”

他爬到吧台上,中途失去平衡身体往前倾,头沉闷地砰的一声撞到地板上。他挣扎着用手脚把身子撑起,眼珠子脱序地左右转动,口中冒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最后倒下去,脸转向一侧,发出刺耳的鼾声呼吸着。

外头,风呼呼地吹得更响,把下得越来越密的雪往前驱赶。时间是早上八点三十分。

45.丹佛斯特普尔顿机场

山区标准时间早上八点三十一分,环球航空公司一九六号班机上一名妇人突然大哭起来,并开始嚷嚷她自己的看法,说这架飞机即将坠毁,几位旁边的乘客(或甚至机组人员)或许都听到了。

坐在哈洛兰旁边的尖脸女士从书中抬起头,说了句简短的人物分析:“笨蛋。”然后又继续看她的书。她在航程中已喝下两杯螺丝起子,但酒精似乎丝毫没让她温暖起来。

“飞机要坠毁了!”妇人尖声尖气地哭喊,“噢,我就是知道!”

乘务员急忙来到她的座位,在她旁边蹲下来。哈洛兰心想,似乎只有乘务员和非常年轻的家庭主妇才多少能优雅地蹲下;这是令人赞赏的稀有才能。他心里想着这件事时,乘务员正温柔、安抚地对那妇人说话,一点一点地使她平静下来。

哈洛兰不知道一九六班机上其他人如何,但他本人差点吓到失禁拉在裤子上。窗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飘动的白色帷幔。强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吹来,让飞机左右晃动得令人想吐。引擎的马力加大以提供局部的补给,因此地板在他们脚下不断地震动。他们后面经济舱中有几个人在呻吟,一名乘务员拿了干净的呕吐袋走来,在哈洛兰前面三排的男人哎哟一声吐在他的《国家观察者》报上,朝过来帮他清理的乘务员抱歉地咧嘴一笑。“没关系,”她安慰他,“我看《读者文摘》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哈洛兰常搭飞机,因此能推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路上大多顶着强烈的逆风飞行,丹佛上空的天气突然出乎意料地变糟,目前要转向其他天气较好的地区已经有点太迟。我的两条腿争气点吧!

(噢老弟,这真是一团混乱的骑兵冲锋啊!)

乘务员似乎成功地抑制了妇人最严重的歇斯底里。她抽吸着鼻子,对着蕾丝手帕擤鼻子,但停止向整个机舱广播她对飞机可能的下场的看法。最后乘务员拍拍她的肩站起来,此时七四七客机刚好颠簸得更厉害。乘务员向后一倒,跌在刚才吐到报纸的男人的膝上,露出一截裹着尼龙丝袜的迷人大腿。男人眨眨眼,然后亲切地轻拍她的肩膀。她回以微笑,但哈洛兰认为已显露出紧张。今天早上的飞航极为艰辛。

禁止吸烟的灯号重新亮起时,轻微地乒了一声。

“机长报告,”一个柔和、带点南方腔调的声音通知他们。“我们准备开始降落到斯特普尔顿国际机场。这趟飞行十分不稳,为此我向大家道歉。着陆时或许也会有点颠簸,但我们预期不会有真正的困难。请遵循系紧安全带及禁止吸烟的灯号指示,我们希望各位在丹佛都会区能度过愉快的时光。我们也希望——”

再一次猛烈的撞击摇晃飞机,接着飞机如升降梯骤降般令人作呕地急遽下降。哈洛兰的胃像跳起角笛舞似的翻转,令他恶心。有几个人——但并不全是女人——高声尖叫。

“——我们很快就能在另一班环球航空的飞机上见到各位。”

“非常不可能。”哈洛兰背后有人说。

“真愚蠢。”哈洛兰旁边的尖脸女士评论,在飞机开始下降时,把火柴盒的封皮夹进书中阖上。“当一个人见识过卑鄙小战争的恐怖……像你一样……或是发觉中央情报局可耻、不道德的金钱外交干涉……像我一样……颠簸的着陆就失色得无足轻重了。我说得对吗?哈洛兰先生?”

“完全正确,女士。”他说完,阴郁地望着窗外狂吹的风雪。

“你的钢板对这一切有何反应,如果我方便问的话?”

“噢,我的头很好,”哈洛兰说,“只是我的胃有点想吐。”

“真是遗憾。”她重新打开书本。

当他们通过难以穿透的团团风雪降落时,哈洛兰想起几年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发生的坠机事件。当时的状况类似,只不过让能见度降为零的是雾而不是雪。飞机的起落架绊到靠近降落跑道尽头的挡土墙。机上八十九人的遗骸看起来与美味小帮手的炖锅菜差不了多少。

如果只有他自己的话,他不会太介意。如今他在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参加他丧礼的人多半不外乎是曾与他共事的人,和叛逆的老马斯特顿,他至少会向他敬酒。可是那男孩……那孩子仰赖他。他也许是那孩子能够期待的唯一援手,他不喜欢男孩最后一次呼唤被硬生生切断的情况。不断想到那些树篱动物仿佛在移动的方式……

一只细瘦白皙的手出现在他的手上。

尖脸的女士摘下眼镜,没戴眼镜的五官看起来比较柔和。

“不会有事的。”她说。

哈洛兰挤出微笑,点点头。

如机长宣告的,飞机下降时颠得厉害,与陆地重聚的力道猛得足以把大部分杂志从前面架子翻出来,并且让塑料餐盘从收放处倾泻而出,宛如超大号的扑克牌。没有人尖叫,但哈洛兰听见几排牙齿猛烈地咔嚓咔嚓作响,如吉卜赛的响板。

接着涡轮引擎提升到怒吼,煞住飞机,等引擎的音量降低后,机师温柔、或许不十分沉稳的南方口音,出现在内部通话系统。“各位先生女士,我们已降落在斯特普尔顿机场。请继续坐在座位上,直到飞机在航站完全停妥为止。谢谢。”

哈洛兰身旁的女士合上书,吐出长长的叹息。“哈洛兰先生,我们活下来再战另一场。”

“女士,我们这场仗还没打完呢!”

“对,非常正确。你愿意在休息厅和我喝一杯吗?”

“我很想,不过我得去赴约。”

“很急吗?”

“非常急。”哈洛兰严肃地说。

“我希望有些事情会在小地方上改善整体的局面。”

“我也希望。”哈洛兰说着,微微一笑。她也向他微笑,笑的时候十年的岁月悄然无声地从她脸上消失。

因为他的行李仅有一只随身的手提包,所以哈洛兰比人群先抵达地下楼层的赫兹租车柜台。在烟熏黑的玻璃窗外,他能看见雪依然不停地下。强劲的风将团团白雪赶来赶去,所有走去停车场的人都顶着风吃力地前进。一个男人掉了帽子,哈洛兰很同情他,因为帽子快速地旋转,灵巧地飞得又高又远。男人的目光紧追着帽子,哈洛兰想:

(哎呀,算了吧!老兄。那顶霍姆堡毡帽不飞到亚利桑纳是不会掉下来的。)

紧接在那个想法之后:

(如果丹佛的天气都这么糟了,波尔德西边会是什么情况呢?)

也许,最好别去想那回事。

“先生,我能为您服务吗?”穿着赫兹黄色制服的女孩问他。

“如果你有车的话,就能帮上忙了。”他大大地露齿笑着说。

以超出一般的收费,他能租到比一般更巨型的车子,一辆银黑色的别克依勒克拉。他考虑的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而不是气派;他仍需要在路上找地方稍停,装上雪链。没装雪链的话他无法开得远。

“天气有多糟?”当女孩把租车契约交给他签名时,他问。

“他们说这是一九六九年以来最恶劣的暴风雪,”她爽朗地说,“先生,您要开远程吗?”

“比我愿意的还远。”

“您要的话,先生,我可以先打电话到二七〇号公路交叉口的德士古加油站,他们会帮您装雪链。”

“亲爱的,那将是天大的恩惠。”

她拿起电话筒拨打电话。“他们会等着您。”

“非常感谢你。”

离开柜台,他看见尖脸女士站在行李转盘前形成的行列中。她仍在看书。哈洛兰经过时对她眨个眼。她抬头,对他笑一笑,比出和平的手势。

(闪灵)

哈洛兰翻起大衣的领子,微笑着把手提包换到另一只手。只有一点点闪灵,但那让他感觉好多了。他很抱歉告诉她自己脑袋里面有钢板的荒唐故事,在心里祝她一切顺利。当他走到外面呼啸的风雪中时,觉得她回报他同样的祝福。

加油站安装雪链的收费不高,但哈洛兰给修车间的工人多塞了十美元,以期在等候名单上能往上挪一点。尽管如此,他真正上路时已十点十五分,雨刷咔嚓咔嚓响,别克大轮胎上的雪链单调不和谐地叮当作响。

公路路况一团糟。即使装了雪链,他的行进速度也无法超过三十。车辆以古怪的角度偏离道路,在几个斜坡路段,车阵勉强挣扎着前进,夏季的轮胎在漂流的细雪中无力地打转。这是低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假如你能称高出海平面一英里的地方为“低”的话),而且还是场巨大的暴风雪。他们许多人没有准备,这是很寻常的,但是当哈洛兰困在车阵中缓慢前进时,依旧忍不住咒骂他们。他不时看着车外凝了雪块的镜子,以确保左边车道没有车会

(在雪中横冲直撞……)

开过来狠狠撞上他的黑色车尾。

更多倒霉的事在三十六号公路入口匝道等着他。三十六号公路,丹佛到波尔德的收费高速公路,同时向西到埃丝蒂斯公园,从那儿连接上七号公路。那条路也称为高地公路,会穿过萨德维特,经过全景饭店,最后蜿蜒下西坡地区进入犹他州。

一辆翻覆的半拖车堵住了入口匝道。燃烧得发亮的火焰散布在半拖车四周,如同某个笨小孩的蛋糕上的生日蜡烛。

他停车摇下车窗。一名将哥萨克毛皮帽拉下覆盖住耳朵的警察,用戴着手套的手比向二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北的车流。

“你不能从这边上!”他以高于风声的音量对哈洛兰大喊道,“往下开两个出口,上九十一号,在布隆菲连接三十六号!”

“我想我可以从左边绕过他!”哈洛兰吼回去。“那比我预期的路线多绕了二十英里呢!你在鬼扯什么!”

“我会狠狠敲你这见鬼的头!”警察回吼,“这个匝道封闭了!”

哈洛兰后退,在车阵中等待机会,然后继续前进上二十五号公路。路标告诉他,离怀俄明州的夏阳只有一百英里。假如他没有仔细留意他的匝道,最后就会开到那里去。

他慢慢将速度提升到三十五,但不敢再加快;雪已快要将雨刷片冻结,而交通路线显然是荒唐。多绕二十英里的路。他咒骂,心中又涌起男孩的时间越来越短的感觉,紧迫感几乎令他窒息。同时他觉得十分确定,自己命中注定此去将回不来了。

他打开收音机,转过圣诞节的广告,找到气象预报。

“——已经下了六英尺,傍晚以前丹佛都会区可望再下一英尺。本地的警察及州警呼吁大家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不要把车开出车库,并提出警告,多数山区的通路已封闭。因此请待在家,给滑雪板上蜡,并且随时收听——”

“谢啦!妈的。”哈洛兰说完,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46.温迪

中午时分,丹尼到浴室上厕所时,温迪从枕头底下取出用毛巾包裹的刀子,放进浴袍口袋,走到浴室门边。

“丹尼?”

“什么事?”

“我要下去准备午餐,可以吗?”

“喔,好啊!你要我下去吗?”

“不用了,我会端上来的。起司煎蛋卷再配点汤怎么样?”

“当然可以。”

她在关闭的门外迟疑了好一会儿。“丹尼,你确定没问题吗?”

“对啊,”他说,“只要小心点。”

“你爸爸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传回来,平淡得古怪。“不知道。不过,没事的。”

她压抑下继续追问、继续围绕着那个话题唠叨的冲动。那东西在那儿,他们都很清楚它是什么,不断唠唠叨叨相关的话题只会更吓坏丹尼……还有她自己。

杰克发疯了。今晨八点暴风雪开始威力增强,越来越恶劣,他们一起坐在丹尼的小床上,听着他在楼下,边吼叫边跌跌撞撞地从一处走到另一处。大多时候声音似乎来自舞厅。杰克不成调地哼着歌曲的片段,提出片面的论点,在某个时间点大声尖叫,把他们两人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最后他们听见他蹒跚着走回到大厅,温迪觉得自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他跌倒或将门粗暴地推开了。大约八点三十分之后,距现在三个半钟头,只剩下寂静。

她沿着短廊下去,转入一楼的主廊,走到楼梯处。她站在一楼的楼梯平台,往下观察大厅。大厅看来似乎没人,但是灰暗、下雪的日子使得这长形空间的许多角落都埋在阴影中。丹尼有可能说错。杰克可能在椅子或长椅后头……也许在登记柜台后面……等待她下去……

她润一润嘴唇。“杰克?”

没回答。

她的手摸到刀柄,开始往下走。她预想过自己的婚姻结局好多次:离婚;杰克死于酒醉驾车的意外现场(在史托文顿凌晨两点的黑暗中常有的幻想);偶尔做做白日梦,想象另一个男人发现了她,一名肥皂剧中的骑士加拉哈德,将丹尼和她一把拉上他那匹雪白战马的马鞍,带他们远走高飞。但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在走廊及楼梯间悄然潜行,犹如紧张不安的重罪犯,一手紧握住刀子,准备用来对付杰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必须停在下楼的半途中,抓紧栏杆,担心膝盖会直不起来。

(承认吧!不光是杰克而已,他只不过是这一切中唯一实体的东西,让你能将其他东西依附在他身上,那些你无法相信却被迫去信的东西,像是树篱、电梯内的派对狂欢、面具。)

她试图停止去想,但太迟了。

(还有那些声音。)

因为有的时候感觉不像是他们底下有个孤独的疯子,大声吼叫并且与他崩溃心灵中的幽灵对话。有时候,宛如收音机的讯号时强时弱,她听见——或者以为自己听见——别的说话声、音乐和笑声。在某个时刻,她听到杰克与名叫格雷迪的人交谈(这个名字她隐隐觉得熟悉,但想不出实际的关联),对着沉默的空间发表声明、问问题,而且说话的声音洪亮,仿佛要让自己的音量高过周围不断的喧闹声。然后,出奇诡异地,别的声音出现了,仿佛悄悄溜进定位——舞会的乐团、人们鼓掌,一个男人以逗趣但具有权威的声音,似乎在试着说服某人致词。她听见这些声音大概三十秒到一分钟的时间,长得足以让她惊恐到昏倒。之后声音又消失,她只听见杰克,以威严但有点含糊的方式说话,她记得那是他喝醉时说话的嗓音。可是饭店内除了料理雪利酒外,没有可以喝的酒。不是吗?是啊,但是倘若她能想象饭店充满了声音和音乐,难道杰克不能幻想他喝醉酒吗?

她不喜欢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喜欢。

温迪到了大厅,环顾四周。将舞厅隔离起来的天鹅绒围绳已扯落;原本扣着围绳的钢柱翻倒,仿佛有人经过时粗心撞到。柔和的白色光线从舞厅高而窄的窗户透进来,穿过敞开的门落在大厅地毯上。她的心脏急遽跳动,走向舞厅打开的门,往里头瞧。舞厅空旷而寂静,唯一的声音是奇妙的耳下共鸣,那种声音似乎回荡在所有广大的空间,从最宏伟的教堂到最小的家乡宾果游乐场。

她回到登记柜台,犹豫不决地站了半晌,聆听外头怒号的风声。这是目前为止最恶劣的暴风雪,而且威力还在增强。西侧某处遮板的窗闩损坏了,遮板不断以单调的砰砰声响来回撞击着,宛如只有一位客人的射击场。

(杰克,你真的该处理一下。趁东西进来之前。)

假如他此刻袭击她,她怀疑自己会怎么做?倘若他从放着一叠一式三份的表格及镀银小钟的深色、亮面的登记柜台后跃出,就像从玩具盒跳出来的凶狠杰克小丑,手持切肉刀咧嘴大笑、眼底已不留一丝理性的杰克小丑,她会惊骇到呆立不动,或是还有足够的母性本能,为了儿子与他搏斗,直到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吗?她不知道。这个想法令她很不舒服,让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场漫长、惬意的梦,哄骗她无助地坠入这醒着的梦魇。她很软弱。当麻烦来临,她就假寐。她的过去极为平凡,从来不曾受过火的试炼。如今磨难降临在她身上,不是火而是冰,不容许她假寐通过。她儿子还在楼上等着她。

她将刀柄抓得更牢,越过柜台往里瞧。

那边什么都没有。

她放心地吁出一口迟疑的长叹。

她抬起柜台门走了进去,在进入里间办公室前,停下脚步往内瞄一眼,一路摸索到下一扇门,找寻那排厨房电灯的开关,完全预期随时会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接着日光灯发出微弱的滴答和嗡嗡的声响,亮了,哈洛兰的厨房出现在她眼前——现在无论好坏,是她的厨房了——浅绿色的瓷砖,亮晶晶的美耐板厨具,洁白无瑕的瓷器,光亮夺目的铬合金镶边。她答应过哈洛兰会保持他的厨房清洁,也确实做到了。她觉得这里仿佛是丹尼的安全场所之一。迪克·哈洛兰的存在似乎包围着她,给予她安慰。丹尼呼叫了哈洛兰先生,当她在楼上,害怕地坐在丹尼旁边,听着丈夫在底下怒骂叫嚣时,感觉那似乎是微乎其微的希望。但是站在这儿,身在哈洛兰先生的地盘时,感觉好像几乎是很有可能的。也许他此刻正在路上,不顾风雪一心想要到他们身边。或许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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