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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她们坐在石头台阶上,艾达坐在鲁比身后,高出一级台阶,鲁比靠着艾达的小腿和双膝,仿佛靠着椅背一般。她们看着夕阳西下,乔纳斯岭蓝色的影子越过小溪,然后掠过牧场。一群家燕在空中横冲直撞地飞。艾达拿一把英国造的猪鬃刷子,梳理着鲁比的黑发,一直梳到光滑整齐,像崭新的枪管一样闪亮。她用手指划过鲁比的头发,分成七股,每一股在她手里都沉甸甸的、富有韧性,她把头发一缕缕分散在鲁比的肩头,仔细地审视着。

艾达和鲁比正在比赛编头发,这是艾达的主意,她看到鲁比心不在焉地把拉尔夫的尾巴编成复杂的辫子,就产生了这个念头。鲁比总是站在马的身后,心里想着事情,眼神游移,手指毫不费力地在长长的马尾间穿过,这样似乎能帮助她思考。拉尔夫总是被弄得昏昏欲睡,站在那里,跷起一只后蹄,眼皮不停地眨动。而之后它走动时,后腿总是微微屈着,看上去既紧张又尴尬,直到她俩中间的一个去把它的尾巴解开,用刷子梳理好。

鲁比在编马尾的时候,动作梦幻般轻柔,不由令人心生羡慕。艾达想象着小时候的她,像个被遗弃的孤儿般在乡野游荡,给一匹孤独的耕地老马的尾巴编辫子,以既亲密又疏远的方式,满足亲近温暖生命的渴望,并不直接触摸生命本身,而是抚弄着从它身上长出来的、美丽而没有血液的毛发。想到这里,艾达便提议她们比赛一下,看谁能把对方的头发编出最复杂、美丽或奇特的式样。她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头发变成了什么样,只知道自己给对方编的样子,等她们走进房子里,站在前后对照的两面镜子跟前,才能看得见她们后面的头发,这会让比赛变得更有意思。输了的人就要包揽晚上所有的活,赢家则可以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看着天空慢慢变黑,数着天上出现的星星。

艾达的头发早就编好了,鲁比摆弄了好长时间,又拉又拽,艾达两鬓的头发都给紧紧扯到了后面,连眼角都感觉到绷紧了。她想轻轻拍拍后脑勺,但是鲁比挡开了她的手,防止她事先知道编成了什么样。

艾达拿起鲁比脑后的三缕头发编了个简单的辫子,这是容易的部分。她打算用其余的头发,按照她很喜欢的一只棕榈编结的篮子,编出人字形花纹的复杂样式,罩在原先那根辫子外面。她拿起边上两缕头发,先用带子扎起来。

四只乌鸦,由豁翅膀带头,盘旋着飞进山谷,一看到新的稻草人就惊叫着飞走了,好像挨了子弹的猪。

鲁比说这是它们对艾达手工的肯定。

——尤其是那顶帽子特别棒,她说。

——那是法国货,艾达说。

——法国?鲁比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有帽子。东岔口就有人编织草帽,用来换黄油和鸡蛋。镇上的帽商做河狸皮和羊毛帽子,但一般得花钱买。

绕过半个地球卖帽子,这件事情让鲁比无法理解。在她看来,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不正经。鲁比不想要来自法国、纽约或查尔斯顿的任何东西,她甚至也很少需要什么自己无法制造、种植或在冷山上找到的东西。她对旅行抱着怀疑的态度,无论是去欧洲还是去任何地方。她的观点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地方,人们既不必要也不会有愿望去旅行。什么驿站马车、铁路或轮船都不需要,这些交通工具都会闲置起来。人们都心满意足地待在家里,因为无论眼下还是历史上,不安分守己正是许多毛病的根源。她想象中的世外桃源里,有些人可以快乐地生活许多年,听着远处邻居家的狗吠,却从来不会走出自家的田地,去看一看到底是猎犬还是塞特犬,是纯色的还是杂毛的。

艾达不想费口舌争辩,反正她想象得到,将来的生活中,旅行和进口帽子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了。编好辫子后,她失望地看着它,跟她在艺术上所作的所有努力一样,结果跟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她觉得成品看上去像一个发疯或者喝醉的水手胡乱拧起来的一堆麻绳。

艾达和鲁比从台阶上站起来,互相把对方的散发抚平,或者塞进发髻中。她们走进艾达的卧室,背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拿一柄银手镜对照着看。艾达的辫子既简单又结实,手指摸上去就像栗树枝,即使干一整天活也不会散开。

鲁比对着镜子看了很长时间,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后脑勺。她用手掌摸了摸头发,反复轻轻拍打,说真是美极了,不由分说地宣布艾达获胜。

她们回到门廊上,鲁比走进院子,准备把晚上的活干完,却突然停了下来,先是向四周张望,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又摸了摸脖子和头顶的发髻。站在门廊的阴影之外,她发现还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读几页《仲夏夜之梦》,就跟艾达说了。她们坐回台阶上,艾达边读边讲解,鲁比对罗宾<sup><a id="note35" href="#note35n">[1]</a></sup>的一句台词特别感兴趣——他说,“我要学马,学猎犬,学猪,学熊,学野火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念着这些词,仿佛它们本身就有无穷的含义和乐趣。

很快天色变暗,没法再读下去了。田地和树林里各有一只山齿鹑,你来我往地互相叫唤,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三声。鲁比站起来说,我得去干活了。

——看一下我们的捕兽夹,艾达说。

——没必要,白天抓不到任何东西,鲁比说,然后就走开了。

艾达合上书,摘了一片黄杨木树叶当书签。她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英曼的信,把信纸迎向西方余下的微光。他在信里只是模糊地提到自己受了伤,正准备回家。那天下午她一共读了五遍,但第五遍也并没有比第一遍更清楚。英曼似乎对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下了决断,而艾达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她差不多四年没有看见他了,也已经四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上次那封从彼得斯堡寄来的信写得仓促又潦草,语气生疏得好像写给远房亲戚。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英曼早先就提出,他们永远不要对战后两人之间的发展抱太多期望。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想象出各种可能性——无论是愉快还是残酷的——只会在他的心里投下阴影。战争期间,他们的通信时断时续,开始是雪片般的信件,然后沉默的间隔就拉长了。然而,即便按照他们的标准,最后一次的间隔也太久了。

艾达手里拿的信没有日期,也没有提到最近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可以据此判断时日的天气也没有提及。也许是上个星期写的,也可能已经过了三个月,从信件的破损程度看,时间应该更接近后者,但也无从确定。她也不清楚他说回家,意思是现在,还是战争结束后?假如是现在,那也不知道他是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很久,还是刚刚出发。艾达想起她和鲁比听法院铁窗后的那个俘虏讲的故事。她担心每个县都有蒂格这样的民兵头领。

艾达眯起眼睛看信纸,英曼的字迹细小难辨,她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下面短短一段:

假如你还留着我四年前送给你的相片,我请求你,千万不要看它。我如今从外表到灵魂,没有一点跟照片相像了。

艾达自然立刻跑进卧室,点起一盏灯,打开抽屉找到那张肖像照。她之所以把照片收了起来,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像英曼。照片送来的时候,她拿给门罗看,他对摄影向来没有好感,从来没有照过相,以后也不打算照,虽然他年轻时曾经请人画过两次肖像。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过英曼的面容,然后啪的一声把盒子关上了。他走到书架边,抽出一卷书,爱默生在里面讲到过银版照相的经历,他读了这几句:“为了不让自己的图像模糊,你是否怀着激动的心情,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使劲握紧拳头,仿佛是要打架,或者陷入了绝望一样?你是否为了保持面部不动,感觉脸绷得越来越僵,眉头皱得像地狱一般,眼神呆滞,好像痉挛、发疯或者死了一样?”

尽管英曼的照片并不完全符合上面的描述,艾达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差不了多少。所以,她把照片收了起来,免得原本对英曼的记忆被照片混淆。

艾达手中这样的小照片并不罕见,她见过很多这样的肖像。本地每个有儿子或丈夫上战场的家庭,几乎都有一张,即便只是装在简陋的锡盒里。照片跟《圣经》、蜡烛和银河叶一起摆在壁炉架或桌子上,看上去就像个神龛。在一八六一年,士兵只要花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就可以拍一张安布罗法、锡版法、卡罗法或银版法相片。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艾达觉得大部分照片都很滑稽,现在相片上的人纷纷死去,她又感到很阴郁。他们一个接一个手持武器,怒气冲冲地坐在摄影师面前,等待长时间的曝光。他们把手枪挎在胸前,或是把装了刺刀的步枪竖在身侧,在镜头前挥舞着闪亮的新博伊刀<sup><a id="note36" href="#note36n">[2]</a></sup>。那些农场上的小伙子们,把军便帽时髦夸张地斜戴在头上,比宰猪的日子还兴高采烈。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服装参军,有耕田时穿的衣服,也有真正的军装,有些人打扮实在滑稽可笑,即便是在和平年代,别人也可能因为他穿成那样就朝他开枪。

英曼的肖像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因为他在盒子上花了比一般人更多的钱,这是个精工镶嵌的漂亮小银盒。艾达在臀部的裙子上前后反复地摩擦,除去表面的灰尘,然后打开移到灯下。肖像很模糊,就像一层油浮在水上,她得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调整光照的角度,才能看清面容。

英曼的军团着装很随便,他们跟上尉达成一致——穿家常衣服,照样可以杀联邦兵。英曼的穿着正好符合这种理念:宽松的花呢外套,无领衬衫,一顶宽边软帽,帽檐遮住了眉毛。他当时留了一小撮山羊胡,看起来不像士兵,倒像个浪荡公子。他臀部挎着一把柯尔特海军手枪,被外套遮住了,只露出枪柄。他没有碰那把枪,两手只是摊放在大腿上。他努力看向镜头一侧二十度方向的某一点,但是,他在曝光的过程中移动了视线,目光变得模糊而奇怪。他的表情坚定而急切,似乎没有盯着某个确定的东西,好像对照相机、摄影本身都无所谓,甚至连旁观者对他的仪表的看法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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