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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顾士宏苦笑,“这一阵几乎天天都有。胃口也是好,四楼搬上来。”
“现在人都被养娇了,稍不称心就发飙,我们那时候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不像现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让的。”
“有机会发飙,总归是好事情,说明社会进步了。我也想通了,又没人拿枪逼着我去当这个业委会主任,关键还是自己喜欢,年纪一把还能做点事情,也开心的。其他没啥,就是隔壁邻居跟着倒霉,天天闻臭味道。”说着,拎着两袋垃圾要下楼。顾士海也跟着,“我回去了。”顾士宏道:“再坐会儿。”顾士海道:“明天再来。”顾士宏闻言笑笑。顾士海问他:“你笑啥?”顾士宏道:“阿哥这一阵串门串得蛮勤。”怕他误会,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现在亲民多了。”顾士海板着面孔,“听不懂,什么乌七八糟的形容词。”顾士宏笑起来,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网,像我这样,不多学几个新名词,群里那些家伙骂我都听不出来——”
顾昕没有直接回家,出了小区,穿过两条马路,来到一家茶馆。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冯茜茜等在那里,见了便问:“这么晚?”顾昕没说父亲跟着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个厕所。”冯茜茜啧啧两声:“少吃点冰西瓜。”替他倒了茶。顾昕问她:“什么事?”她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微胖,穿着正装。顾昕看一眼,嘴上道:“电话联系不行吗,还非要约出来?”冯茜茜不语,笑笑。顾昕知道她的意思:“——已经被我卸载了。”冯茜茜还是不语。顾昕又瞥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你姐姐给你介绍的?”她摇头,“同事介绍的。在浦东机场上班,负责绿化的。”他道:“那不错,机场福利好。”她道:“爸妈还在上班,没退休。”他道:“那更好了,家里条件不会差。”又问她,“见了面吗?”她道:“就今天晚上,刚回来。”他一怔,“你叫我出来,是想让我帮着参谋吗?”她忍不住笑,“阿哥,你真有意思。”
冯茜茜说:“阿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你可以升一级,我也可以嫁出去。”顾昕道:“我升一级未必,但你肯定能嫁出去。”她道:“没有阿哥,我不可能在银行做到小组经理,也不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而且还是条件蛮好的对象。阿哥是我的福星。”他怔了怔,“没有你搞定贷款,我也不会在新单位站稳脚跟。所以,你也是我的福星。”她笑笑,“阿哥不讨厌我就好。”他又是一怔,“讨厌你?我做啥要讨厌你?”她道:“讲不清,总觉得阿哥心底里应该不会欣赏我这种女人。”话是真心,但一出口,又像透着伤感了。不是原先想要的感觉。顾昕停顿一下,喝口茶,“明明今晚是你去相亲,却又说这种话。恶人先告状。”她沉吟着,“如果放在电视里,我这种人应该是反面角色吧。”他道:“你是中间角色,我才是反面角色。前天去医院看老黄,跟他爸妈谈条件,如果旁边有人录下来,我应该就是标标准准的混蛋一个。”冯茜茜朝他看,“你不要这么想。”他摇头,“你不在场,不晓得。我自己也觉得别扭,好像那些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一条一条,机器人说的还差不多。以前听别人说混账的话,就会想,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怎么说得出口。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又想,或许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说的。没人是天生的混蛋,连混蛋自己也不相信。”说完,朝她笑了笑,“就像现在,如果旁边有人听我们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像拍文艺片一样,还有点悲剧色彩。可实际上呢——”冯茜茜接口:“实际上,我们就是一对狗男女。”两人都笑了。神情同时又转为黯淡。冯茜茜想起刚才相亲的那个男人,一直劝她吃菜,“冯小姐,菜不咸,多吃点——”,不断问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又提醒她空调会不会太冷。连她上厕所,也起身替她拉椅子。周到得有些过头。那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起刚来上海那阵,与顾老太挤一个房间,地铺搭在窗边,整晚不睡,盯着床脚下那盏夜灯,灯泡有了年头,发出刺啦的电流声,光线抖抖索索。还有老人喉头那口浓痰,不上不下,随着高高低低的呼噜声,节奏逶迤。也是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灵魂出窍般。那时的世界,似是黑白底色,轮廓倒是分明,人的五官像用刀刻出来的,版画的感觉。也是奇怪。那时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了?竟像是隔了几个世纪。倏忽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同。也讲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男人与她敲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你看好吗?”语气诚恳又留有余地。她说,好。双方加了微信,男人送她回家。车子是途安,外地牌照。她望着车头的香水座和纸巾盒,竟生出些居家度日的闲适来。倘若这样下去,好像也蛮好。那瞬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阿哥,”她忽问,“你们上海男人找老婆,头一桩是什么?”
顾昕一怔,“上海男人、外地男人,找老婆其实都差不多的。无非是相貌脾气那些。”
他恍惚记得,这话葛玥似是也问过——“男人找老婆,最看重什么?”那时两人才交往不久。他回答“对胃口”。她笑笑,这话很狡猾,太过于主观,怎样都行。尤其对着条件普通的女孩,省却那些“你真美、你真可爱”之类的违心话,不尴尬,也显得真诚。婚后,关于是否对胃口这点,彼此很快心知肚明。其实男人的胃口都差不多,除非极少数奇葩,否则不会有太大出入。天底下又美又可爱的女孩也就那么几个,所以大部分男人只能将就。也不止男女之间,世事俱是如此。因此,也无所谓看重什么,最后还是凭运气。对于葛玥,顾昕其实是有些抱歉的。她唱越剧的那晚,他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熟睡的模样。他竟不知她还会说梦话。她说“要走就快走,要么就不要走”!语气爽脆得像在吵架,与平时完全不同。他一怔。她咕哝几句,嘴巴扁了扁,有些委屈的模样,渐渐轻下去。一会儿,又流下泪来。他拿纸巾替她拭去。睡相也不好,手老是伸出来,胸前那个透明蕾丝爱心,等于是没穿。他起身把空调关小些。次日她便知道他删了软件,两人都装作不知情。她先是不敢与他对视,随即又额外做出冷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猜她是在思想斗争,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她不提,他也只当没这事。旁人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似是更客气了。“肯定有事”——竟连顾士海也察觉了。尴尴尬尬了一个多月,前天早上,她忽然把一支验孕棒放在他面前,两条红线清晰可见。“要还是不要?”她问他。他愣了几秒,“你身体吃得消吗?”她不理,依然那句:“要,还是不要?”他道:“要。”她朝他看,“想好了?”他道:“自己小孩,为啥不要?两个比一个好。我要是有个弟弟或是妹妹,肯定比现在要开心得多,性格也会更好。”她问:“你现在性格不好吗?”他反问:“你觉得好吗?”她道:“我没有比较。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而且认识你之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性格好不好,你倒是有发言权的。你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话说得促狭。竟有些苏望娣的风格了。他没吭声。她也停下来,应该是怕触怒他。他道:“你怎么没谈过恋爱,设备处那个姓卢的,叔叔是办公室主任,人中上长粒痣的,不是追过你?”葛玥一怔,“他追过我吗,我怎么不晓得——”顾昕嘿的一声,没往下说。两人都停了停。半晌,她问他:“那,我真的生下来了?”征询的口气。他点头:“生下来,男女都行。”
“还记得奶奶大殓的那个晚上吗,我们都说,好像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顾昕给冯茜茜续上茶,“我小时候很讨厌我爸,我妈脾气也不好,但我更讨厌我爸。因为我觉得,我将来多半跟他差不多。长相还有个性,我都像他。因为摆脱不了,所以更讨厌。大殓过后没两个礼拜,我爸瘦了十多斤。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拿我的电脑上网查姑姑的病,记下一堆医生的名字,各种偏方,什么饥饿疗法、放血疗法、昆虫疗法……动不动在群里发养生的小文章,‘按一个穴位包治百病’‘哪些食物是天然的抗癌卫士’‘老中医自曝活到一百岁还健康硬朗的秘诀’,真的假的,什么都发。以前他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现在群里就数他最活跃,谁说话他都搭腔,没事还冒个泡。每天到二叔家串门,一聊就是几小时。还跟姑姑通视频,也没啥内容,吃了饭吗,天气好不好,你好不好,小高好不好,朵朵在维也纳好不好,东扯西扯。我听着都替他累。我妈骂他,人老作怪,离死不远了。我妈就是这样,不肯好好说话,而且粗线条,看问题直来直去。我知道,奶奶的去世,对我爸影响很大。他想对二叔和姑姑好,对家里人好,可不晓得怎么做才对。其实这段时间,他对我妈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只是我妈没察觉到。他今天劝我,有些东西要看淡,有些东西要看得重。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是不希望我到了他那个岁数才后悔——”
“阿哥,”冯茜茜打断他,“——我也懂你的意思。”
戛然而止。顾昕想到这个词。聪明女孩就是这点好。她甚至对他说:“小咏霖出生的时候是夏天,我送了件T恤,你家老二应该是冷天出生,这下开销大了,要送棉袄了。”两人都笑。他招呼服务员买单,问她“晚上吃了什么”。她说了餐厅名称。他惊讶道:“那家餐厅很出名的,东西好吃,价格又贵。”她一笑,“骗你的。其实那是下次约的。今天吃的是本帮菜,人均不到一百。”他道:“第一次见面是摸底,第二次就约你去高级餐厅,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她看他用手机买单,叫了声:“阿哥。”他道:“嗯?”她道:“——单位的事,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别给自己压力,也别做过头。没意思的。”他点头,“我晓得。”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像个真正的伙伴那样,给他一些中肯的意见。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倒让人家烦心。她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阿哥,”她很认真地道,“——祝我们两个都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