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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世慧赶忙跟周世中站成一排……
余秀英一扬头发,说:“报数!”
周世中和周世慧嘴里开始念:“一、二、三……”一直喊到了四十五……
这时,余秀英才说:“好了。你们坐下吧。下边开会……”
周世慧趁母亲转身的空儿,赶忙端来了开水和药,说:“妈,先吃药吧。”
余秀英瞪她一眼,说:“是开会重要还是吃药重要?”
周世慧说:“开会重要。吃了药……”
余秀英一推,说:“拿一边去!开会。”
周世慧只好把药放在桌上,搬个凳子坐下,小声对哥哥说:“哥,你歇吧,我招呼妈……”
余秀英发脾气说:“都给我坐下,谁也不能逃!”周世中也默默地坐下来,说:“我不走。”
于是余秀英又开始背诵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我们主张自力更生,我们希望有外援,但是我们不能依赖它。毛主席还说,工人阶级最有远见,最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
趁着余秀英背诵时,周世慧悄悄地把一个小针盒递给哥哥。周世中接过来,在里边取出一根针,小心翼翼地扎在了母亲的一个穴位上……
余秀英怔了一下,扭过头问:“干啥呢?”
周世慧及时地把药送到她面前,说:“该吃药了。”
余秀英怔怔地说:“该吃药了?”
这时,两兄妹一个端水,一个送药,劝着哄着给母亲把药灌了下去……
李素云家,仍然是一种僵持的局面……
饭在桌上摆着,早已凉了,却没人去吃。李素云沉脸在沙发上坐着;魏书田却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走几步,停下来,再走几步,又停下来,来来回回的,最后,他站在李素云的面前,厉声问:“你说,你离不离?”
李素云没应声,却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卧室走去,只听“嘭”的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
魏书田又追到卧室门前,一脚把门踢开,咬着牙说:“你说,你到底离不离?”
李素云仍不理他。她又匆匆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端起桌上的饭,一碗一碗地往厨房端,顿时,厨房里响起了一片“乒乒叭叭”的碗声……
魏书田又再次追到厨房,还是那一句话:“你离不离?你要同意离,我给你一万块钱,行了吧?”
李素云紧绷着嘴,就是不吭……
魏书田又说:“两万!两万行了吧?”
李素云终于说:“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就是不跟你离,你打死我我也不离!”
魏书田急了,说:“你不离是不是?”说着,四下瞅瞅,抓起一只碗,“嘭”一下摔在地上!接着又问一句:“你不离是不是?”又抓起炒锅“叭”一下摔在地上!
这时,门外传来了白占元的声音:“素云,没啥事儿吧?”
李素云忙走到门口,对着外边说:“没事儿。师傅。”
外边没有声音了。李素云又重新回到卧室,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这时,她眼里的泪流出来了……
魏书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再次追到卧室来,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只听“扑咚”一声,他竟然在床前跪下了……
魏书田跪着说:“素云,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百层的好人。我打你你不还手,我骂你,你不还口。我还,还这样逼你,你说我是人吗?我不是人哪!”说着,竟轮起双手,“叭叭……”地扇起自己的脸来!
李素云怔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来,默默地望着他……
魏书田哭着说:“……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是走投无路,才狠着心这样的呀!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哪……”说着哭着,还不停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床上撞!
李素云说:“你说吧,你起来说,到底是因为啥?”
魏书田仍跪着说:“我没脸起来,也没脸给你说……”
李素云说:“你说吧。事到这一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
魏书田发誓赌咒说:“我要说一句瞎话我不是人!这事说起来有好几年了。那时候厂里刚刚实行聘任制,厂长聘我当了供销科长,你说我能不好好干吗?搞供销的,头一个难关就是要债。我们那个厂,外边欠债上千万,就是收不回来,厂里新项目没法开展。厂长让我半年收回所有欠款……你说我凭啥哪?出去要帐是容易的吗?我是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还让人家打过。有一回,帐没要回来,还让人打了一顿!”
李素云心动了,说:“你坐起来说吧……”
魏书田仍是跪着说:“没有办法,我就组织了一个‘攻关小组’。两人一班,每班都有男有女,不瞒你说,女的都找的是年轻漂亮的,会喝酒的。这事也是逼出来的。去要债,跟孙子似的,你说跳舞就陪你跳,你说喝酒,就陪你喝。目的只有一个,把欠款收回来。这么一弄,确实管用,帐收回来不少。可是,成天在外山南海北地跑,两人轱辘一块,有受罪的时候,也有享福的时候,这时间一长,说句打嘴话,能没一点情意吗?我不骗你,事到这一步了,我不能骗你。开初的时候,我也没这个心。我有家有口的,还是科长,我能有这个心吗?再说,人家年轻,我三四十的人了……唉,有一回,我病在了上海,高烧三天,又吐又泻的,全是她一个人照顾的。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咱这心里……病好以后,我想,得谢谢人家呀,就,就上街给她买了条裙子。你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买这条裙子。那天晚上,她就穿着这条裙子来到了我的房间。可她,她,裙子里边没穿那个……我不是人哪!我真不是人哪!素云,我对不起你……”
李素云木然地坐在那里,泪缓缓流下来……她眼前出现了与儿子对话的情景:
(儿子问:“妈妈,我爸怎么老不回来呀?”)
(李素云说:“你爸忙。你爸当供销科长,经常出差。”)
(儿子问:“我爸怎么不给我买‘变形金刚’?人家都有‘变形金钢’……”)
(李素云说:“你爸回来,让他给你买。”)
(儿子说:“我要上海的,上海的好。”)
(李素云说:“那还不容易?你爸常去上海。”)
(儿子说:“可他没给我买过一次……”)
魏书田说:“往下,我就没法说了,我也没脸说了。反正,反正是狗皮袜子。跑供销的,你也知道,成年在外,也没人管。外头,钱烧人,花花草草的也烧人哪!可这女的,我并不多喜欢她。说心里话,虽说她年轻,可太那个了,见人都给人家使媚眼儿,出去,那些厂长经理们全都围着她转。厂里的帐有一半是她要回来的。打从去年,她就闹着要跟我结婚。我一直拖着,拖到今年,实在拖不过去了,我才……”
李素云问:“你说那女的叫啥名字?”
魏书田吞吞吐吐地说:“叫,叫,叫婷。”
李素云说:“我去见见她。”
魏书田说:“你别,你可别,你千万别去!”说着,又是哭又是扇自己的脸!“素云,你要不信,我把心扒出来叫你看看。我确实没心跟她结婚。她狠着呢,她都快把我给逼死了!她夜夜去我房里,吓得我心惊肉跳的。现在,她,她又说她怀孕了,要不跟她结婚,她就要告我强奸她!她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李素云说:“那你想怎么办?离?”
魏书田说:“我也没想真离,咱还有孩子。我是想,咱先……假,假离,几个月。等那边的事捂住了,咱再复婚。你知道,我们魏家三代单传,你想,我会舍下孩子吗?”
李素云的脸像纸一样白……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
魏书田马上从兜里掏出笔来,又慌忙从下边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空白发票,说:“素云,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字据。我把咱是假离婚这事都写到纸上,到时候,我要是不回来复婚,你拿着这个字据去告我,判我十年!”
李素云说:“我也不是非要……我是可怜孩子。”说着,泪又下来了。
魏书田就那么跪着,匆匆写了一个“字据”,而后,他怕李素云不相信,又咬破中指,在上边盖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魏书田说:“素云,这回你放心了吧?这是我的手印,我都写上了,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呆呆地望着放在面前的“血字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