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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影想,自己的确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来寻找一点勇气、承受一场磨合、增加几分理解、培养一些爱。她知道,要拥有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为,心灵不是石头,不能打磨,只能滋润。
(8)
中秋前夕,按照老顾同志的建议,R城人民与F城人民,终于怀着对子女的无限热爱,齐聚省会G城。
顾小影想和爸妈一起住的要求显然没有获得批准——最终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住在管桐和顾小影的房子里,而顾绍泉和罗心萍住在顾小影家附近的旅馆里。接风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间酒店里吃的,饭后管桐陪管利明和谢家蓉回家,顾小影则腻在父母住的旅馆里不肯走。
顾绍泉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教育女儿:“你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总归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顾小影委屈地噘嘴:“那我平时也不太容易见到你们啊,我赖着我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
罗心萍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儿:“影影你总要适应这种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气用事,不要让管桐为难。”
看顾小影还是低着头不高兴,罗心萍急忙给丈夫一个眼色。顾绍泉看到了,故作兴高采烈地接话道:“影影,咱们明天一起去钓鱼吧!管桐说他带路,南部山区有鱼塘,钓上来可以现场加工!”
罗心萍也高兴地捧场:“是啊是啊,咱们去钓鱼!影影你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早起的。”
顾小影闷闷不乐地站起身往外走,罗心萍一边开门一边嘱咐:“生活环境不同,肯定会有习惯上的差异,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当看不见好了。对公婆要尊敬,对管桐要宽容,知道吗?”
顾小影站在门口,歪头看看罗心萍:“妈,到底谁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罗心萍顺手拍女儿脑袋一下,叹息:“傻孩子,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总要换位思考,才能明白别人的难处。”
“知道了知道了,”顾小影嘟囔着关门,“妈你早早睡吧,我就不听你的政治课了。”
“这孩子——”罗心萍看着顾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
回到家,管利明和谢家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顾小影进门,管利明高兴地招呼:“小影,过来吃水果。”
顾小影看看盘子里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摊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妈妈你们吃吧,我先去换衣服。”
转身进屋,看见管桐正在衣橱里翻找东西,想了想,还是关上卧室门。
管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顾小影,捏着手里的毛巾笑道:“回来了?”
顾小影皱眉头:“西瓜怎么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笑笑答:“那就过会儿再擦地板嘛。”
“你说得轻巧,”顾小影压低声音,语气却越来越急,“万一你爸妈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转一圈,地板上就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脚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桐皱皱眉头:“那等会儿我去擦。”
顾小影还想说什么,可是想想老妈说的“不要让管桐为难”,终于还是忍下去,转身自顾自地换睡衣。
管桐拿着两块毛巾走出卧室,顾小影隐约听见他说:“爸,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脚下,别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影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十几分钟后,管利明和谢家蓉洗完澡,进客房睡觉了。顾小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管桐又推门进来。顾小影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准备把一堆管利明和谢家蓉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污衣篮里。隔着半米远,顾小影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下一秒钟,电光火石间,就在管桐手里的衣服落入污衣篮的一刹那,顾小影已经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内衣内裤从污衣篮里抢出来!
管桐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怎么了?”
“没怎么,”顾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篮里的衣服都是要机洗的,但是内衣还是手洗比较卫生。”
管桐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见顾小影拎起污衣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管桐很奇怪,问:“你干吗去?”
“洗衣服,”顾小影指指手里的塑料篮子,表情寻常,“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洗衣服?”管桐抬头看钟,“都九点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毕,”顾小影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一边说,“明天要出去玩,回来后哪还有力气洗衣服?”
管桐想想也对,便不再反对,转身回屋看报纸。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的背影,没说话,只是叹口气,再回转身认认真真地洗内衣。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自己真的是闻到了浓郁的汗馊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还是谢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内衣混在里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对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这个词的,她既然敢嫁给管桐,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也不是没有预见到。她只是没想到: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她真的会反胃。
寂静的夜晚,她一边机械地搓衣服,一边任思想飘出去,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脑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区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谢家蓉乘出租车在前面引路,罗心萍开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载着顾绍泉和顾小影。
顾小影坐后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没停过说话,到最后连罗心萍都问:“影影你不累吗?”
顾小影嘻嘻笑,从后面伸手搂住罗心萍的肩膀:“我不累,我只要和你俩在一起就很开心!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罗心萍骂:“爪子缩回去,没见我开车吗?”
顾小影吐吐舌头,收回手,安静了一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妈,你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罗心萍边开车边瞥后视镜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小影愁眉苦脸:“我发现,虽然我公婆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们真的是很不合拍,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压根说不到一起去。”
罗心萍扭头与顾绍泉对视一眼,顾绍泉做个“你说吧”的眼神,罗心萍便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你满周岁时,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爷爷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婶婶和我爷爷奶奶相处愉快吗?”顾小影把脑袋搁在前排两个座位间,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婶婶,”罗心萍感叹,“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按说她不过是中学毕业,也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她说的那些话真的很在理。我也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最质朴实用的道理常常和学历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什么了?”顾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罗心萍。
“就说这个婆媳关系吧,你婶婶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罗心萍似在感叹,“她说婆媳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难解的结,你若是不喜欢她做的饭,少吃几口装装样子,转身出去悄悄买点喜欢吃的塞饱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听她说的话,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自己是间歇性失聪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亲孙女,你就算请十个保姆,有没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争执什么育儿方式的问题,反正孩子将来要上幼儿园、上学,许多知识迟早会有老师教。她只要能帮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已经是大功一件——毕竟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你看孩子的义务。其实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事儿,这事儿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儿了。”
“婶婶好伟大,”顾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妈,我知道这些道理都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冲着饭桌打喷嚏,我闻到他们衣服上的汗馊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要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影影,”顾绍泉终于说话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管桐,就应该知道,嫁人不仅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嫁给一个家庭。而你在这个家庭中究竟能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动脑了。说到底,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啊!”
“爸,你这口气好像专栏作家,”顾小影窃笑,“真想不到天天写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顾绍泉回头瞪女儿一眼,“严肃点!”
“唉——换个话题吧,”顾小影意兴阑珊地靠回到后座上,“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须要一起生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着呢,我婆婆说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打包袱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为这个,我也得晚几年生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信口开河?”顾绍泉瞪顾小影,“你这不是逃避责任吗?”
罗心萍则皱眉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责任心不强,凡事只考虑个人感受,说到关键问题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长远。你说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再说一个女人到年龄很大了才生孩子,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头疼!”顾小影趴在后座上,用抱枕捂住脑袋哼哼,“妈你又上政治课了!”
罗心萍无奈地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一团哼哼唧唧的生物,终于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9)
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了南部山区,是管桐事先订好的农家乐,郊区农民的鱼塘边,早就有人支上了鱼竿。顾爸看见那一排摆好的小板凳就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租来了鱼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挂蚯蚓。
管利明一进院门就惊讶地问管桐:“你就带我们来这个水池子里钓鱼?”
管桐点点头,给管利明解释:“城里人图个新鲜,周末到郊区来摘摘菜、钓钓鱼,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儿。”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当上城里人,还得花钱来农村摘菜、钓鱼?城里人怎么这么不会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边上还不好,还要自己动手干活?我们农村人……”
“爸,”管桐皱皱眉头,打断管利明,“你要是不愿意钓鱼,就晒晒太阳,那边有躺椅。”
“晒太阳?”管利明觉得更不可思议了,“晒太阳还用花钱找地方晒啊?我看你们家楼下那个小院子就能晒。”
顾小影蹲在顾爸旁边,一边看顾爸钓鱼一边看管桐的热闹,乐不可支。正高兴的时候被顾爸拍一下后脑勺:“影影你去问问管桐有没有水喝,这天可够热的。”
顾小影看出来顾爸是让她帮管桐解围,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啊,问管桐干什么?人家是省委秘书,又不是我的秘书,爸你别耽误人家爷俩儿谈心。”
顾爸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坐在旁边摆弄照相机的顾妈说:“你姑娘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见死不救的那种人。”
顾妈瞥顾小影一眼,继续摆弄相机,随口答:“她不生在战争年代,也够见死不救的了。”
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在一边“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几个人钓上了十几条鱼,于是午饭毫无悬念就是全鱼宴:醋熘鱼条、五香鱼片、凉拌鱼皮、汆鱼丸汤……很丰盛的一大桌,吃得顾小影一直没顾得上说话。大概她这样的“话痨”安静的时候不多,最后连顾爸都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沉闷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因为顾爸向来欣赏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顾爸的文笔,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向来很愉悦。加上顾妈刚刚参加完省政府的一个会议,所以几个人从本省大局开始谈,逐渐延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越聊越投缘。
顾小影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带陈烨回家见父母的情景——因为她喜欢,所以顾爸顾妈对陈烨其人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顾爸还每天亲自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们的交谈,始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一问一答间,礼貌却不热情。
直到后来遇见了管桐,带他回家时,顾小影才知道,其实不是父母不喜欢陈烨,而是隔行如隔山:他们不知道谁是门德尔松、谁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么是揉弦、什么是换把,他们和陈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直到她遇见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对这个女婿的赞许,来自于他们彼此的理解与沟通。
初秋仍然有些闷热的风里,顾小影一边吃鱼一边扭头看管桐,眼里有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声招呼,才把顾小影从恍惚的怀旧中拉回现实。
“小影,”管利明吃饱喝足,笑眯眯地叫儿媳妇,“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顾小影咬着一口硕大的鱼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点头。
管利明满意地看顾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时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管桐都三岁了。你们也得抓紧啊!”
顾小影张口结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惊,筷子上的鱼片就落下来,啪地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点油星。管桐和顾爸正聊得开心,听见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于是恰好听见管利明心满意足的嘱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们抓抓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抱孙子啦!”
顾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爸爸,我们还年轻,不急的。”
没等说完管利明就急了:“怎么不急呢,你们都多大了?我早就说念啥研究生,没有用,还耽误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们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家家都抱孙子了,只有我没有孙子,儿媳妇还是刚刚才有的,太丢人了。”
“爸,”管桐沉着脸唤一声,“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您就别管了。”
“打算?你们年轻人能有什么打算?”管利明很不高兴,“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都像你们这样的话,都不要生孩子了,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发展?要不要进步?”
“咳咳——”顾小影被呛得咳嗽,一抬头,看见顾爸和顾妈居然是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仍然在自顾自地吃东西。顾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实际上也快被呛到,但道行明显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动声色若此!
顾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结果最后忍不住的还是管桐,顾小影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
导火索是管利明气冲冲地说:“我不管你们城里是咋样的,在咱们农村,男人就是要养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自己的事,什么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话音未落管桐便忍无可忍地打断:“爸!”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看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眼珠子乱转的顾小影,终于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顾爸到这时发现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来,对管利明说道:“亲家,不说那么多了,他们心里都有数,咱老一辈也别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顾妈见状也赶紧捧场,举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还是他们一起过日子,他们觉得合适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让他们这样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家蓉习惯了坐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带着憨厚朴实的笑容看着儿子、儿媳妇。秋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树下,似乎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然而顾小影一扭头就看见,管桐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烦躁。
于是,表面的和煦终于坚持到了太阳落山。傍晚时,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处。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宾馆里腻了老爸老妈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谁知一进家门就吓一跳:客厅里,管利明和管桐爷俩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
顾小影吸吸鼻子,蓦地闻到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眼珠子腾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凑热闹因子当即开始上蹿下跳。
她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颇有点兴奋地挪到管桐身边,先抬头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嗫嚅着唤:“管桐?”
看见她,管利明脸色略为转好一点,但口气依然很硬,呵斥管桐道:“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生孩子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在咱们农村——”
“爸,”管桐紧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这里不是农村!”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答:“爸,这是城市,不是农村。就算对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农民的!你们这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的后代走出来,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抬起头,顾小影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好脾气、从未生过气的管桐,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
管利明张张嘴,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哼”一声,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如此这般,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夜晚,顾小影照例还是缩到管桐的怀里,可是缩在他怀里的她,却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静黑暗里,顾小影听着管桐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眠了。
她在隐约的月光下仔细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轻轻划下去。
他睡梦中的样子那么安静,就像一个表情单纯的孩子。
事实上管桐真的很少对顾小影说起自己少年时代吃过的苦——顾小影也似乎从来没想到,对管桐这样的农村少年来说,最苦的或许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压力,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巨大精神压力。
或许,她顾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内心里竟然也有这样敏感的一处。
顾小影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或许她该庆幸在与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真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庆幸。
因为,她其实宁愿他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负担与压力地往前走,走他认准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时刻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最无奈的是,这些压力还是他无法推卸的那一种。
……
夜深了,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这样想想都觉得累,那么这些年来,一点点挣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实,这时的顾小影,还仅仅把“压力”定义于奋力读书、努力工作、暂时不要孩子之类简单的范畴内。她还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走过,未来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压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毕竟,生活不会仅仅是剔过牙的筷子尖或有馊味的汗衫,也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生活到底是什么,又包含着怎样形形色色的烦心事儿,这些,总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除了与管桐的磨合,还包含着她与管利明、谢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艰巨任务——跨越城乡,跨越代际,在一段未知的时间段内,磨炼着她的意志,砥砺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偏还无处可逃。
于是,便只能迎难而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