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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面我不管,怎么溅了俺一脸?”
三个客人中,有一个是老年人,忙对小罗作揖:
“听口音是山东人吧?对不住二哥,他脾气暴,一急起来忘了。”
小罗听这话说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东礼节,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窝囊废武大郎,“二哥”指好汉武松,便不再理会,擦了擦自己的脸,准备接下来吃面。没想到拍桌子的青壮年不买账,推了那老年人一把:
“山东人怎么了?俺们前后脚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
说着又要拍桌子,小罗慌忙往后躲闪,知道自己遇到了愣头青。想与他理会,看看自己身子单薄,只好忍气吞声,端起面准备到另外一桌再吃。临离开之前,又看了那青壮年一眼。青壮年愣着眼也看他:
“怎么的,还不服气?”
小罗摇摇头,端面离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扭身看,原来那人操晋南口音,长脸,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里挂着一套丁零当啷的劁牲口家伙。小罗不禁倒喘一口气,接着将一碗面“嗵”地蹾在桌子上。碗里的面汁,又溅了那青壮年一脸。那青壮年以为他在挑衅,抄起屁股下的条凳就要砸向小罗。小罗当头一声断喝:
“严白孩!”
那青壮年手中的条凳停在空中,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的面汁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问: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罗又拍了一下桌子:
“俺找了你快一年了!”
接着坐下来,对面其他两个客人也加入进来,小罗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从五台县起鸡眼说起,怎么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么在别的地方碰上别的人,一趟下来,总而言之,这么多人给严白孩捎了一个口信,严白孩老家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小罗不说这些还没什么,一说这些,严白孩从愣头青一下变成了面瓜。接着这个面瓜非常紧张,追着小罗问:
“家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小罗开始低头想,想不出来严白孩家出了什么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县是老胡把事由忘了,还是老胡没忘,自己在脑袋里装了快一年给装忘了。但他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说:
“让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儿。”
严白孩:
“事儿大吗?”
小罗拍着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让你接到信,就赶紧回去吗?”
严白孩越听越紧张:
“是不是俺爹死了?”
小罗在那里想:
“把不准。”
接着令小罗没有想到的是,严白孩不顾饭馆里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张着大嘴哭了:
“爹呀——”
又哭:
“当初你不让我到口外,我没听你的话,现在你死了!”
又推身边那老头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来的,你赔俺爹!”
又抄起条凳要砸那老头。那老头赶紧往桌子底下钻。
5
紧赶慢赶,用了二十天工夫,严白孩从口外赶回到严家庄。一般由口外到严家庄得一个多月,严白孩把三天并成一天,两步并成一步,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天。脚上走得都是大泡。不回到严家庄严白孩还心急如焚,等回到严家庄严白孩瘫倒在地上。还不是因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为爹已经死了,哭着进了家门,发现他爹正站在院子里,看一个青年用斧头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见,他不认识爹了,爹也不认识他了。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严白孩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壮年,路上走得急,忘记了刮脸,已经满脸络腮胡子。地上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严青孩。原来严青孩又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家里的房子也变样了。见严白孩心焦,他爹严老有忙帮他卸下铺盖卷,向他解释,给他往口外捎口信让他回来,不为别的,就是觉得他长大成人了,该成亲了;两年多前,和严老有一块儿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的老马死了,他给老马买了一副棺材,老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严家;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严白孩讲了一遍。严白孩一开始心焦,后来听说让他娶亲,心里也不由一动,觉得自己果然大了,身体内有股热辣在涌动,便问:
“老马他姑娘呢?”
家里人听说严白孩回来了,这时都聚拢来,看严白孩。严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个圆脸媳妇。这个圆脸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胸前又扛着大肚子。原来家里等等不见严白孩回来,等等又不见严白孩回来,严老有便让老马家姑娘和严白孩的兄弟严黑孩成亲了。严老有似对不住严白孩地说:
“你想想,都两年多了。”
又说:
“你出门都四五年了。”
严白孩见木已成舟,便说:
“我在家住三天,还折头返回口外。”
严老有止住他:
“等等,还有办法。”
接着将办法说了出来。原来严白孩的三弟严青孩也长到了十七岁,严老有正托人给他提亲。姑娘是朱家庄给财主老温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儿。说起来老朱的女儿也不是姑娘了,虽然十六,但是个寡妇。说起来也不是寡妇,她去年嫁给了杨家庄做醋的老杨的儿子。那时中国人结婚早,老杨的儿子比她还小,只有十四岁,说起来还是两个孩子。但老杨的儿子嫌老朱的女儿脚大。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还兴女人脚小。夜里,老杨的儿子老用玻璃(那时玻璃刚刚传到晋南)碴子划她的脚,她的脚被划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家走亲的时候,娘看女儿走路有些瘸,嫁的时候不瘸,怎么回来就瘸了?盘问半天,女儿才哭着说出了真情。老朱是个窝囊废,除了会给财主推磨,不会别的,但老朱的弟弟是个烈性子,秋天爱扛着猎枪到棉花地打兔子,现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几个人,扛着猎枪,到杨家庄把老杨家十几个醋缸砸了。然后要了一纸休书,与杨家断了亲,姑娘便寡居在家。严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赶集碰上,老朱说起姑娘的事,对严老有说:
“俺妮除了脚大,性儿温顺着呢。”
严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来与老婆商量,老婆却有些犹豫:
“那妮儿我前年赶集时见过,见人不会说话,一头黄毛,不知道是不是傻。”
又说:
“再说她脚恁大,又不是白薯,无法用刀再削回去。”
又说:
“再说又是寡妇,像尿罐一样,别人都用过了。”
严老有照老婆脸上啐了一口:
“不爱说话怎么了?话能顶个用!我话说了一辈子,不还是给人扛活?”
又说:
“脚大怎么了?脚大能干活。你倒脚小,连个尿盆都端不起。”
又说:
“寡妇怎么了?寡妇经过事,说话知道深浅,不像你,一张嘴就是个二百五。”
严老有遂拍了板,托媒人去老朱家提亲,欲将老朱寡居的女儿说给三儿子严青孩。现在见严白孩回来,便临时改主意,想让严白孩夹个塞,把严青孩往后放一放。严白孩听说是个寡妇,心中不悦。严青孩听说本来是自己的媳妇,现在要改嫁严白孩,夜里扒着门框哭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1929年阴历七月初六,严白孩与朱家庄老朱的女儿成亲。
出嫁的时候,老朱卖了自己的羊皮袄,给女儿打了一个金镏子。当时叫镏子,现在叫戒指。
姑娘嫁给严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里推磨冲了风,得了伤寒,死了。
三十年后,这姑娘成了严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后,严守一他奶去世,严守一跟她再说不上话。
2003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