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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忍不住问出声道:“你这画名叫‘你猜’?”

谢允不出声,画卷上却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一个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张字条,写道:“猜错了,不是你,是我媳妇。”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开信封,见里面是写过《离恨楼》与《寒鸦声》的熟悉字迹,整整齐齐地一整篇。

“阿翡,”谢允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等水草精为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谢允的信里只字未提透骨青,也没有凄凄惨惨地感激她奔波,一边开玩笑消遣她,一边将蓬莱一带好吃与好玩的东西罗列了一个遍,又叫她去翻看枕边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说里头有“异宝”,结果周翡依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贝壳。结尾,谢允又可怜巴巴地央求道:“笔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怜,长篇大论大好,只言片语亦可,盼你回复一二,稍解吾之思念于笔端。”

然后又画蛇添足地叮嘱道:“另:笔墨仅供书写于纸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来没想拿一堆笔墨干什么,看了这句话,顿时大受启发,她狞笑一声,挽起袖子,饱蘸浓墨,来到无知无觉的谢允面前,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谢允脸上比了比,果断大笔一挥,对着端王那张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脸上开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脸上勾了个圆边,继而将他眉毛画成了两道黑杠,两边脸上各勾了三根胡子,最后额间加了个端端正正的“王”。

画完,周翡歪头打量了他片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将谢允那只空着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上写道:“欠揍一顿。”

周翡在火炉似的山洞中盘旋了一会,再出来时,来时的犹豫与疲惫不觉一扫而空。

陈俊夫头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冲他一点头,“重阳还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开始忙了。回头我再四处找找,想办法再弄一枚蛟胆来。”

“不必急,有那一点够烧几年了。”陈俊夫说着,抬手将一个亮灿灿的东西丢给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见那是一件贴身的软甲,尺寸纤瘦,触手轻如无物:“暮云纱?”

“暮云纱是什么破玩意?”陈俊夫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织渔网剩一点巴掌大的边角料,做个什么别人也穿不进去,也就够你用。老夫给它起了个名,叫做‘彩霞’,怎么样?”

周翡听了“彩霞”这“出尘脱俗”的名,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一声。

周翡从谢允给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贝壳里挑了几个颇有姿色的,自己穿了孔,缀在了陈老那渔网边角料织就的小衫里,便穿着这一身破烂走了,倘若再去弄两个带补丁的麻袋,光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帮里混个小头目当当。她打算先回家一趟,跟李瑾容复命,再去周以棠那里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差遣的,倘若这边事了,她便想着还得再往南边走一趟,找找还有没有其他蛟胆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气候的武学都自己的体系,有名有姓有渊源,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倘若有,万万不该籍籍无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寻不到,周翡便想着,或许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运气。为这,她还应了入冬以后去南疆跟杨瑾比一场刀,以便支使他帮忙留意南疆的奇人异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来年开春,周翡不敢耽搁,缀着一身稀里哗啦的贝壳,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

谁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鲁地,她便又看见了四十八寨的烟花——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了一大堆寻常烟花里,不像是有什么急事,倒像是隐晦的通信。周翡半路拉住缰绳,望着烟花消散的方向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闯祸精们都被李瑾容派出来了,不然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作个妖?

然而既然已经看见了,她肯定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拨马头奔着那边去了。

马撒开了蹄子约莫跑了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过节似的,接二连三地炸着大小烟花,远远地还能听见放花处喧闹的人声,路上遇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似都在往那边跑。

周翡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孤身而行,总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时而有胆大脸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话。

周翡小时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这几年常常险境行走,武功精进,身上越发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搭话的见她不怎么吭声,大多也不敢纠缠,只有一个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庄么?”

周翡偏头瞥了此人一眼,见“他”骨架很是纤细,领口欲盖弥彰地高高支起,遮着喉咙,后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时候微微落在身后,说话时下巴微收,虽然嘴角有两撇小胡子,但小脸白得在夜色里直反光,一看就是个贴了胡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了一声,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谁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冲她说道:“这柳家庄真是了不得,家里老太太过寿,还不是整寿,便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怪不得人家说他们富可敌国。”

周翡对什么“杨家庄”还是“柳家庄”不感兴趣,刚想假装没听见催马先行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她轻轻一拉缰绳,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小胡子看。

小胡子住了嘴,端庄地坐在马上,冲周翡微笑。

“怎么是你?”周翡总算认出“他”来,讶异地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还弄成这样?”

原来那“小胡子”竟然是本该在蜀中的吴楚楚。

吴楚楚不会像李妍一样咧开大嘴笑,嘴角的动作永远不如眼角的动作大,她弯了弯笑眼,问道:“怎么,不像吗?”

周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阿妍给我的。”吴楚楚低头将嘴上的小胡子撕了下来,露出花瓣一样的嘴唇,“我本来觉得不大雅观,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别有些趣味,便忍不住东施效颦了,果然我还是学不像。”

周翡走了以后,在四十八寨陪着吴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带一股天生的歪风邪气,污染力极强——永远无法跟别人“近朱者赤”,永远能把别人带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问道:“谁送你过来的?”

“我自己出来的,同大当家说过了。”吴楚楚道,偏头见周翡直皱眉,她便又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当家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会像你们一样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门自保总是够用的。”

“大当家?我娘亲自教你吗?”周翡吃了一惊,随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写信问我了。”

当年他们一帮人从永州回蜀中,便有点各奔东西的意思——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个李妍,虽然能与吴楚楚聊做陪伴,但作为弟子的功课很重,再怎么受宠,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动的练功与李瑾容定期的抽查总是躲不过去的,也没有那么长时间陪她。

吴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旧都里的官家千金们在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学着女红和管家,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尘埃落定,有了定数,往后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荣华落魄,也都悉数牵在夫家荣辱兴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家小姐,也没有家让她管,她混迹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间好似有一条比海还深的鸿沟。寨中人待她虽好,也是“以礼相待”的好,不会越俎代庖地给她安排什么。而她十多年来积攒的勇气,在逃亡路上用了个一干二净,所剩不过一身的“温良”与“贞静”,并不足以给她指一条康庄大道。

至于父母深仇,那已经上升到了国仇家恨的地步,是旧都与金陵之间的斗争,她无能为力,丝毫插不上嘴。这种困惑是无从倾诉的,乱世中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腰间,活着尚且不易,谁有功夫听一个小小孤女幽微又矫情的那点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见吴楚楚实在无所适从,便随口给她找了点事做——与曹宁一战里,四十八寨数十年积累险些毁于一旦,寨中不少门派本就已经人才凋敝,这样一来更是要没落下去,前辈们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没有人修整编纂,不是缺页短字,便是留着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经佶屈聱牙,间或还混进一些前辈们乱七八糟的感悟,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极难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识半筐的粗人们口口相传,谬误多得好似筛孔。正巧吴楚楚从小饱读诗书,周翡便让她帮着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库。

周翡本是随口一说,本意是让吴楚楚没事抄书解个闷。本来么,一个从未练过一天功夫的弱质小姐,靠一支笔去编纂一个土匪寨里的武学典籍,怎么听怎么扯淡。可吴楚楚却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就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她先是学了些奇经八脉、认穴之类的基础,大致有个概念之后,便又开始抄录原文。吴楚楚先从保存完好的开始,找那些可以让她大致通读的,每每遇到个别缺字,她便丝毫也不敢马虎,补一个字往往要考证月余。她闺秀出身,生性内向,刚到四十八寨的时候,没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动搭话,更不必提讨教了,每每有疑问,只能不远万里地写信问周翡,每次来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时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攒几个月,回头一看,能从暗桩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自以为基本功扎实的周翡也问得一头雾水,有些实在答不上来,还要去请教别的前辈。

周翡这几年进境一日千里,跟胸怀十万个“不懂”的吴小姐也有很大关系。

三年过去了,经吴楚楚修订过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虽从数量上看不过沧海一粟,她却已经渐渐摸到些门道,开始试着修复难度大一些的典籍,并能写一些注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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