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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回来了吗?

罗宜宁停下了脚步,驻足不前,竟有些犹豫。随后发现书房里没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罗宜宁边走边看,他曾在这个地方伏案写文,曾立在这扇窗前读书。

瓷缸里养的两只乌龟静静地爬着,真的让他养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壳,疲懒的神情,慢吞吞的吃着食。只有这样的衣食无忧才是最悠闲的,因为有地方遮挡风雨,有人天天地喂着它们。被关怀,被保护着。

这是她小时候养过的乌龟。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只是走哪儿带到哪儿。他做事一贯是这样的。

罗宜宁慢慢地摸着乌龟壳的纹路,又注意到桌上有个信封。信封上的笔迹是他的,写的是魏凌亲启。

她把信封拿起来,发现封口还没有糊上。他跟父亲写了什么?

罗宜宁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把信放下了,她在书房里转了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打开了信,还是他的字迹。

“岳父大人垂鉴:

久不晤见,甚念贤劳。边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与我有隙,实为难解。婿孝心一片,亦未亏于妻宁,愿岳父诚知。

陆班师回朝,宫中诸事有变,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虽万事设计周全,实恐有误,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言以求岳父,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婿唯恐其忧,挂心不下,将婿之妻儿托与岳父。

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岳父劝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怀。婿留钱财数万,尽予妻宁。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所请之事,恳盼慨允。多劳费心,铭感不已。

婿慎远敬上。”

她读着读着,眼泪已大颗地打在信纸上。那句“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她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哭得喘不过气来。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

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就是遗书了?

他没告诉过她这些,他的担忧,惊惧和害怕。只是宽慰她没有事,暗中写了信,对已经开始戒备他的岳父,言辞恳切、态度低微地请求他的照顾。他怎么不会怕呢!那个对手是陆嘉学啊!

她靠着长几慢慢地滑下去,紧紧捂住了嘴。顿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打湿了信纸,狼狈地擦拭着,但墨迹已经晕染开了。

她想着该怎么办,要如何掩饰。不如她来临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迹和他像,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来。

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罗宜宁站起身来找笔墨,翻出了砚台,信纸。沉了口气,将原来的信展开开始描摹他的笔迹。

但是一边写着这封信,又一边哭起来。每一个字明明都很平常,写出来却重如千金。最后手抖得写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然后继续写。

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

刚写到这里,外面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有仆从在说话:“阁老,您回来了!”

罗宜宁慌忙要把信纸藏起来,叠在衣袖里。那人没有片刻耽误,已经跨进门来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声音带着夜色的冰冷,和说不出的疲惫。

罗慎远进门就看到了她。红着眼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不予理会,径直地走向小几给自己倒茶。罗宜宁立刻过去端了茶壶,为他倒茶,然后发现茶壶已经不热了。她低声说:“茶都冷了,叫他们送热的进来吧!”

“不必。”他从她手里拿过茶壶,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从口到喉。然后罗慎远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说:“你要是过来问陆嘉学的,他的命已经保住了。震撼边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会轻易杀他的,但应该也永远不会在京城呆下去了。你也别问我了。其余党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会放过。”

罗宜宁怎么不知道他的疏远,她轻声说:“我不是来问他的。”

“难道是问我的?”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罗宜宁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哀求:“看到锦衣卫,我以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让我入宫,我只是想帮你……”

罗慎远挥开了她的手:“罗宜宁,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罗宜宁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后她缓缓地说:“我不得不救他……罗慎远,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分不出空隙给他。即便那个人……”她的眼泪滚下来,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个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但我都无法不喜欢他。我不能不愧疚!罗慎远,我回报不起他那样救我!”

罗宜宁说得太激动,后退撞到长案上。眼泪横流。

罗慎远似乎被她所触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纸。

罗慎远立刻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是什么?”

罗宜宁匆忙地捡起来,不要他看到。但罗慎远已经压住了她的身体,伸手就夺。

“——你别看!”罗宜宁怎么能让他看到,但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罗慎远见她掩藏,更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罗宜宁跟别人通信。这样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紧抿着,伸手就抢了过来。

但当他打开一看的时候,立刻错愕了。这……

“你这是在……临摹我的信?”

罗宜宁恼羞成怒了,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能说:“都让你别看了!”

罗慎远放下信纸,一手压着她,一手把长案上的东西推开。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湿晕墨的信,那才是他写的。

“我把信弄坏了。本想着我补上你就发现不了……”

罗宜宁解释说,却发现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捏住了她的手:“罗宜宁,你真不会以为,我分不出你的字迹和我的吧?”

谁知道她看着他很久,却问:“你不生气了?”

罗慎远叹了口气:“我若是生你的气,那就没完没了了。”

更何况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当真触动了他,只要知道……她不是对陆嘉学动情了,罗慎远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再更何况,她的确荒诞好玩,他气不下去了,要气笑了。

但罗宜宁还是看着他,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罢了!我欠你的罢!”他的语气竟有些无奈,“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没生你的气了,我想睡觉。”

罗宜宁才高兴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我看到信的时候,哭了好久。你以后一定告诉我这些,好不好?”

他只是嗯了一声。

既然已经成功了,这信留着也没有用了。罗慎远拿过来揉做一团,想扔掉了。

罗宜宁连忙阻止他:“不行,我还要要的。”她又把信细细展平了,好好地放进了信封里,然后塞进了怀里。

罗慎远看着她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里贴上来的,烘热的被褥。

她才回头对他笑了说:“我服侍你睡觉了吧。”

心里只有这个人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罗宜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从罗慎远为了她,放弃杀陆嘉学开始。这一切,都由不得她来选了。

她也变成了那个脆弱之人。以后罗慎远若是想要伤害她,他能够伤害得很深。

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真的对他毫无抵抗了,毫无防备了。

她想着竟然想哭,有种热泪盈眶之感。

罗宜宁服侍他躺下了,罗慎远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罗宜宁靠着床沿,看了他好久。

她低下头去亲他的脸。

这辈子啊……这个人最后还是打动了他,他真的赢了啊。她会害怕失去,害怕被放弃,害怕他被人抢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会她,她也会跟上去的。

罗宜宁靠在他身侧,静静地闭上眼。

罗慎远酣睡一晚,次日醒来,身边已无她。伸手摸进被褥里,却是一片冰冷。他皱了皱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门后抬头看去,才发现她是抱着宝哥儿已经在外面玩了,宝哥儿坐在娘亲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这才放松了,靠着门框看着那两母子。

她低头和宝哥儿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却是灿烂的笑容:“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吃什么?”

“饺子。”罗慎远说。“羊肉馅的那个。”

“那我去给你做。”她把宝哥儿交给他,然后带着丫头去厨房了。

罗慎远抱着他儿子,宝哥儿在爹的怀里扭,然后一个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脸。罗慎远捏着儿子软和的脸,居然对他笑了笑:“你迟早落我手里的,知不知道?”

宝哥儿年幼懵懂,这冷面怪人笑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未来漫长的读书路,会在父亲的威严的管教下度过。

罗慎远吃了早膳后不久,就立刻要去处理剩下的事。

他乘了马车,先去牢里看了陆嘉学。

陆嘉学正躺着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却很淡定。

自他救了罗宜宁之后,仿佛是解开了某个心结,竟然比原来更逍遥了,身陷牢狱也毫不在意。

也许是终于完成了某个抱憾之事吧。

“罗阁老过来了啊!”陆嘉学嘲讽地笑了笑,用女人让他折服,他自然没什么尊敬的。

罗慎远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这个牢曾经关过杨凌。他就在这里半跪着,握着杨凌的手听完了他最后一席话。

然后他决定了,要让天地间正气永存。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手段。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罗慎远慢慢走到了陆嘉学身边,语气淡淡的。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气势十足,有凌云之志,有毫无顾忌的凌厉手段。

的确厉害。

陆嘉学笑了笑:“阁老没拿宜宁撒气?”

罗慎远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来的命,就别激怒我。”

陆嘉学沉默了,好像又回到当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无所有。

罗慎远俯下身,看着他身上渗血的绷带,笑了说:“放心,不会让你死的。不过——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我也只是来见你最后一次,半个月后会送你去边关监禁。”

“至于你和她过去的事,毕竟,那就是过去的事了。”罗慎远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最后轻轻地说:“陆大人,再见了。”

陆嘉学不再说话,他看到罗慎远消失,才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耳边是她的声音,交织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中,如春光明媚:“陆嘉学,你为什么娶我啊?……陆嘉学,为什么笑我的字难看啊!昙花有什么好看的……陆嘉学,你抱回来的狗好丑啊!”最后那个声音是,“疼不疼?陆嘉学,疼不疼?”

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罗宜宁。

再疼,也没有了,连疼他都不会拥有了。

两个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肃杀,死伤者众。

而苦寒过后,终于是春天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院内的积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长高了。

早春的荷叶长了簇新的尖芽,淡红色的嫩芽。

坐在乳娘怀里的宝哥儿,伸长了手去捉垂下来的拂柳,抓了一把嫩芽,回头捧着给宜宁看:“娘娘、娘娘。”

罗宜宁把他抱过来,摸了摸他的后背,没有出汗。

她看着眼前的春-色怔了怔。

宫变的结果终于下来了,周应友被斩首,皇后被废,三皇子拘禁。大皇子成功地登上了皇位。皇上果然没有杀陆嘉学,而是连贬数级,让他远赴较为偏远的朔州卫任闲职。养伤一月,就立刻送去了朔州卫。说是闲职,实则罗慎远亲自派人监视。也许有一天外族入侵,他还是会变成那个权倾天下的陆都督,如果没有,皇上会一直压着他,而且永远不会晋升。

异族不灭,陆嘉学一日不会死。

罗宜宁突然醒悟了这个道理。因为在这上面,真的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她想到陆嘉学只能沉默,亏欠他的还不清,这也算是最后帮他了。希望他在边关过得好些,比在京城里好就行……比她在的时候好。

程琅为了不连累家族,自动投了首。皇帝为泄恨,打杀了一大帮人,现在消了气了倒也和顺。程琅贬为庶人,他反而不在意这个,跟着程大老爷去杭州行商了。还来看了罗宜宁……的孩子,给宝哥儿留了礼物,不过全被宝哥儿他爹扔进了库房里,永不得开启。

他立离开北直隶的时候,还从外面抱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回来,是当年莲抚所生的。

谢蕴自看到那个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提起过孩子这回事。内心的诸多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自宫变一事后,罗慎远现在在朝中举足轻重。只不过他与汪远算是对立了,跟汪远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林海如坐在罗宜宁身后,拉着罗宜宁的手。罗宜宁这才回过神来,就听到问她:“——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等他回来再说吧。”罗宜宁把乱蹦的宝哥儿交给了乳母,她根本不急,“才两个月呢。”

林海如看着她那小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肚皮里要是再蹦出一个小子来,罗三可就头痛了——”抢床的人多一个,毛头小子多一个,可没有闺女贴心啊。

宝哥儿最近学说话了,很兴奋地拍手说:“爹爹!头痛!”

林海如被他逗得直乐,点他的额头:“哎哟,你还高兴呢!”

外面阁老却回来了,刚处理完周应友的党羽余孽,他且累着呢。回来后宜宁给他上茶,跟他聊了一大堆,罗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可能在思考。宜宁最后才说:“哦,对了,有个事要告诉你?”

罗慎远抬头:“嗯?”

终于回神了吧!

罗宜宁说:“你儿子可能要有弟弟或妹妹了。”其实才两个月,要不是最近宝哥儿食欲不振,给他请大夫瞧,她都不知道。但是跟他分享消息的时候,嘴角还是不停地往上翘。

罗慎远顿了片刻,好久才说:“哦,那让婆子给你做些好吃的,膳食要跟上。”

罗宜宁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好好养胎不要走动啊。”罗慎远继续说,然后他放下书,准备进房中更衣。

结果过门槛的时候,他又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听到她在后面轻快的笑声,罗慎远一开始也恼,后面竟跟着笑了起来。

罗慎远换了衣服出来,她带着宝哥儿在喝水,跟他说:“父亲写信过来,说以后让宝哥儿去卫所习武……”

“你见过哪个阁老的儿子是将军的?”罗慎远换了身常服,在她身边坐下来,“简直是胡闹。”

罗宜宁却靠上了他的腿,然后闭上了眼睛。罗慎远还有事要做,她却说:“唉,你让我靠一会儿吧!昨晚被这小子折腾一宿,好累啊。”

他自然没有说什么,放松了身体让她靠着自己。

再一会儿去看,母子二……也许是三人,都睡着了。依靠着他,静静的。

罗慎远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大一小的脸。看着什么疲惫都没有了,这样静静的,多好。

罗家门外。

有人自千里而回,人家用马拉车,他却用的是驴。他从驴车上跳下来。

虽然皮肤已经晒得乌漆抹黑了,但他还是坚持打开了折扇,遮挡虚无的太阳。看着罗家高高的门檐,感叹:“唉,当了阁老就是不一样!”

罗慎远一月前就让他回京述职了,正好高升,他却现在才赶回来。路上他的驴闹脾气啊。

林茂的随从几步上前扣响房门。不等小厮说话,林茂就笑了一声:“开门,青天大老爷来拜访了!”

罗宜宁竟然浑身一颤,然后从梦中醒过来了。

以后日子,更有得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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