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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中并不存在种族歧视,”她坚持道,“设计师不过是想表现一个小女孩的形象,每个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小女孩。”
“可是,也有一些人和这样的娃娃长得并不像,对不对?比如它们和美玲就不像。”艾德·林突然站起来,在大家都坐着的法庭上显得异常高大,“美玲有亚洲人形象的娃娃吗?就是长得像她的娃娃?”
“没有——可是,等她长大一些,我们会给她买中国芭比的。”
“你见过中国芭比吗?”艾德·林问。
麦卡洛太太脸红了。“好吧——我从来没去找过这种娃娃,但是肯定有这样的。”
“根本没有。美泰没做过这样的娃娃。”艾德·林的女儿莫妮卡现在读高三,女儿很小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发现,根本买不到长得像她的娃娃。十岁时,莫妮卡开始把娃娃邮购目录当成一本书来翻看,里面的娃娃十分昂贵,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还穿着历史风格的服装。“珍妮·科恩有一个这样的娃娃,”她指着那个酷似珍妮·科恩本人的金发娃娃说,“珍妮的妈妈还给她妹妹莎拉买了一个红头发的,作为光明节的礼物。”莎拉·科恩的头发像火一样红,是夏日骄阳下的一美分硬币那种颜色。然而,整本邮购目录中,没有一个娃娃是黑头发,更没有长得像莫妮卡的,艾德·林去了四家玩具店寻找中国娃娃,无论价格如何,他都会买下来,但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东西。
他给美泰公司写信,询问他们是否有中国芭比娃娃,他们回答说有,给他寄了一本“东方芭比”的小册子,他翻看了很长时间,发现里面的娃娃不仅衣着风格杂乱,而且不是红发就是金发,连一个长得像中国、日本或者韩国女孩的都没有。我来自中国香港,小册子上的一张娃娃照片旁边是这样拟人化的介绍,它在东方,属于远东。在东方,人们去露天市场买东西,市场里卖的东西有鱼、蔬菜、丝绸和香料。一年前,他和妻子带着莫妮卡去香港旅游,看到的景象震撼了他:那里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摩天楼,他在一座巨人般的玻璃幕墙购物中心里买了一件鸽灰色的羊毛衫,寒冷时穿着十分保暖。欢迎你到东方来,这里非常有趣,充满异国情调。
最后,他忍无可忍,把小册子丢掉了。他从孩子年纪更小一些的朋友那里听说,现在也有昂贵的亚洲娃娃出售了——少数几款是黑头发的——但他从未亲眼见到这样的娃娃。莫妮卡现在已经十七岁,早就过了玩娃娃的年龄。
艾德·林在法庭上踱着步子,“那么书呢?你给美玲读了什么书?”
“嗯,”麦卡洛太太想了想,“我们给她读过许多经典作品,《晚安,月亮》《兔子帕特》——她很喜欢这本——《玛德琳》《爱洛依丝》《萨尔的蓝莓》。我从小的时候就开始把自己喜欢的书珍藏起来,和米拉贝尔分享它们,这样做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
“你有没有描写中国人物的书?”
麦卡洛太太对此早有准备。“有的,我们有一本《五兄弟》,这是一本由中国民间故事改编的名著。”
“我知道那本书。”艾德·林再次笑道。这一次,理查德森先生绷紧了肩膀,看到艾德·林的笑容,他会变得格外警惕,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理查德森先生暗忖。接着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对手,不由得脸红起来。“书里面的五个兄弟是什么样的?”艾德·林问。
“他们——他们都是画里的人物,彼此长得很像,感情也很好,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麦卡洛太太磕磕绊绊地说。
“他们都有辫子,不是吗?戴着苦力的那种帽子?眼尾向上倾斜?”没等麦卡洛太太说完,艾德·林就替她回答,他女儿二年级时在校图书馆看过这本书,回家后心情郁闷地问他:爸爸,我的眼睛也是那样的吗?“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在1998年时还觉得中国人都是这样的形象,你认为呢?”
“不过是个很老的故事而已,”麦卡洛太太坚持道,“他们穿的是传统服装。”
“还有别的书吗,麦卡洛太太?描写中国人物的?”
麦卡洛太太咬着嘴唇。“我没有刻意地去找,”她承认,“我没考虑到这一点。”
“我来帮你总结一下,这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艾德·林说,“因为时间本来就不多。美玲没有长得像她的娃娃,没有描写长得像她的人的书。”艾德·林又踱了几步。十多年后,人们会把这样的玩具和书籍称为认识自己的“镜子”和“窗户”,多年前他就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并且反复宣讲,现在已经懒得再讲。你们怎么现在才意识到呢?
艾德·林在麦卡洛太太的椅子前停住脚步。“你和你丈夫不会说中文,不了解中国文化和历史,根据你自己的证言,你们根本没有考虑过美玲的种族身份问题。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说,美玲和你们一起生活,会与她出身的文化完全脱离呢?”
麦卡洛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刚刚收留米拉贝尔的那些日子里,麦卡洛太太每隔四小时喂孩子一次,孩子一哭就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小身体慢慢长大,定期给她称体重,蒸熟豌豆、土豆和新鲜的菠菜,搅拌成泥,用小小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米拉贝尔发烧时,是她给孩子冷敷毛巾,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小脸上试体温,后来发现耳朵感染是发烧的罪魁祸首,她又给孩子喂抗生素糖浆,一滴一滴地送进米拉贝尔粉红色的小嘴,让孩子像小猫那样舔食。每当弯腰亲吻宝宝的时候,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这个孩子,仿佛孩子就是她的亲骨肉。因为发烧,米拉贝尔不被抱着摇晃就睡不着,她一整夜都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天亮时,她估计自己走了将近四英里。是她在早餐后、洗澡前和睡觉前逗弄米拉贝尔柔软的小肚子,让其咯咯大笑;是她扶着米拉贝尔帮其站直;米拉贝尔感到痛苦、害怕或者孤独的时候,首先会向她伸出小手索要拥抱;在漆黑的深夜,只要听到她的声音,触摸到她的手,甚至听到她的呼吸声,闻到她的气味,米拉贝尔就会安静下来。
“这并非必要条件,”她坚持说,“我们没有必要成为中国文化的专家,唯一的必要条件是,我们爱米拉贝尔。我们的确爱她。我们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她继续抽泣起来,法官让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