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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关于那两幅字画,可另一件,他们就琢磨不出来了。这些天,张李氏不断地打听秋月和伊万,此时正值俄国十月革命的高潮,张幼林也正为他们担心,他已经给圣彼得堡连续发出了三封电报,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早上,吃过早饭,张幼林拿着一摞报纸来到母亲的病榻前,轻声问道:“妈,您好点儿了吗?”

张李氏睁开微闭的双眼:“听说,俄国闹乱子啦?”

张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还挺灵通,报上的说法不一。”张幼林翻出了一张《晨钟》报:“这上面高度评价俄国的这次革命,说这回布尔什维克党的胜利,是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胜利,是世界范围内的伟大创举。”

“什么维克党?”张李氏没听明白。

“布尔什维克党。”

“布尔什维克党,无产阶级……”张李氏突然睁大了眼睛,“伊万是有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

张幼林神色黯然:“当然是有产阶级了,真正的俄国贵族,革命的对象。”

“那不麻烦了?俄国革了命,伊万和秋月怎么着了?”

“一直没他们的消息。”

“你想法儿打听打听,妈想见他们。”张李氏恳切地望着儿子。

张幼林颇感意外,母亲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这辈子从没给他出过难题,俄国远在万里之外,眼下的局势又在动荡之中,到哪儿去找他们呢?张幼林眉头紧锁,他是个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为了不使母亲失望,只好口头上先答应下来。

张李氏仿佛松了口气,她又问:“庄掌柜的这些日子好点了吗?”

张幼林摇头:“没什么起色,已经跟我提出辞职了,待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唉,岁数不饶人啊,尽量给他使好药吧。”张李氏转念一想,“他要是辞了职,铺子里这摊子事儿交给谁呀?”

“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妈,您觉着张喜儿怎么样?”

张李氏沉吟了片刻,说道:“张喜儿人倒是老实,就是没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实在没办法,也只有让他先干着了。”张幼林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那个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没考虑他呢?”

“不是没考虑过,但他的资历尚浅,怕是服不了众,除非他自己干出一两件漂亮事儿来。”

张李氏叹息着:“唉,妈不中用了,帮不上你了……”

娘俩聊着,何佳碧端着药碗,小璐跟在身后一起走进来。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药,小璐依偎在张幼林的怀里:“爸爸,我的功课都做完了,妈妈说你带我们去看庄爷爷。”

中药喝完了,何佳碧又给婆婆的空杯子里加上水,张幼林站起身:“妈,您歇会儿,我们去了。”

“给虎臣带好儿!”张李氏目送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她回想起庄虎臣二十多年来忠心耿耿,为荣宝斋不辞辛苦、日夜操劳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涌出了泪水。

为了多少还能照应着点儿铺子,庄虎臣没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个院子,临时安顿下来。就在这条小街上,李默云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宋怀仁,他站住了,皱起眉头:“老弟,那事儿怎么着了?”

宋怀仁满面笑容:“庄掌柜的这阵子歇了,咱就不用着急了,哪天我给你递过话儿去,你直接去找张喜儿。”

张幼林正巧从庄虎臣的住处出来,宋怀仁一眼就看见了,他立刻住了嘴,点了一下头,慌忙走开了。

“那我就等着了啊。”李默云冲着宋怀仁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

张幼林注视着远去的宋怀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李默云,何佳碧领着小璐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幼林,看什么呢?”

“我觉得很蹊跷,慧远阁的宋伙计见着我怎么显得慌慌张张的?他和那个人好像有什么事儿。”张幼林低声答道。

何佳碧回头看了一眼李默云的背影:“那人是谁?”

张幼林摇头:“没见过,庄掌柜的这一病,牵一发而动全身,佳碧,我有一种狼烟四起的感觉。”

小璐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着:“爸爸,哪儿有烟啊?”

“乖儿子,我们回家吧。”张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只手,三人缓缓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张幼林一直显得心事重重。

李默云这些日子就盯上荣宝斋了,他刚得着信儿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张喜儿。李默云夹着个卷轴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双手抱拳,满脸堆笑:“祝贺大伙计荣升掌柜的。”

张喜儿审视着他:“李先生,您不会就为了给我道喜跑趟荣宝斋吧?”

“上回跟您见过面儿以后,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可就没见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云恭维着。

张喜儿不冷不热:“当伙计有当伙计的规矩,您要是掌柜的,能容得下伙计借着您的铺子自个儿发财吗?古训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劝您,就别再打荣宝斋的主意了。”

李默云没等张喜儿让座,自个儿就坐下了:“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没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开卷轴:“我今天来是想让您看件好东西。”

李默云带来的是一幅古旧的山水画,张喜儿没见过,他仔细地看了看,心里一点儿谱儿都没有。

“怎么样?您要是瞧着好,我就让给荣宝斋了。”李默云暗自打量着张喜儿。

张喜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我们铺子里的规矩,凡是值钱的字画,都得请行家给掌掌眼,瞧准了才能收。”

“这个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张喜儿沉思了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会儿给您打个收条。”

得到这幅画,张喜儿约上张幼林一起去了贝子府。在贝子爷的书房里,张喜儿把画轴展开,贝子爷只瞄了一眼,就脱口而出:“蓝瑛的《山水图》。”

蓝瑛是明朝后期武林画派的领军人物,他工书善画,长于山水、花鸟、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贝子爷把画轴挂在墙上,聚精会神地琢磨起来。

贝子爷的书房里还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张幼林和王国维互相行过礼,两人就闲聊上了。

“王先生,听说您现在是五品朝官了?”张幼林饶有兴趣地问。

“皇上都逊位了,还什么五品朝官啊,不过是在宫里陪着念念书罢了。”王国维显得情绪不高。

“噢,南书房行走,这也不错啊,把您的国学研究心得传授给皇上,也算是造福国家了。”

“生不逢时啊!”王国维长叹了一口气,“您说,中国怎么能没有皇上呢?”

“没了皇上,这日子不也照过吗?”张幼林指着沉浸在欣赏画作之中的贝子爷,“您瞧这位贝子爷,不是也挺陶醉的吗?”

王国维摇了摇头:“陶醉得了一时,陶醉不了一世啊。”

“干吗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时不就得了?这儿玩儿玩儿,那儿乐乐,加起来不就一辈子吗?”

王国维并不认同张幼林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他沉吟着:“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张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种境界里的人。”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贝子爷招呼王国维:“静安先生,您也来看一眼,这幅画有点儿意思。”

王国维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嗯,像是蓝瑛的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那有什么讲究吗?”张喜儿恭敬地问道。

王国维清了清嗓子:“所谓早期作品是指蓝瑛二十几岁到五十岁期间的作品,这个时期的作品风格秀润,以细笔设色画为主,模仿古代各家的痕迹较为明显,以董源、巨然、米芾、‘元四家’为主,对于黄公望更是究心尤力。”

“这幅画在构图上,近景的树木与远景的山峦之间有明显的空间感,反映出蓝瑛受到董其昌这些文人画家的影响很深。”贝子爷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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