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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掌柜的,今儿个是我头一天到荣宝斋上班,您瞧见没有?我特意换了身儿新衣裳,咱不能给荣宝斋栽面儿不是?往后我听您的,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些话都是宋怀仁事先想好的。
“有件事儿,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宋怀仁张罗着沏茶:“您太客气了,有事儿只管吩咐。”
“你可能也听说了,有个叫左爷的老混混儿跟咱荣宝斋干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东家有过节儿,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难办。”
“左爷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厂谁不知道他?您说,怎么着?”
“你得把这事儿帮我了了,这老家伙三天两头儿来闹腾,明摆着要砸荣宝斋的买卖,可咱一买卖人,能拿他怎么着?就是东家来了也没辙,所以,这事儿我都没跟东家念叨,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要不然咱们可真成吃干饭的了。”
“就这事儿啊?您甭管了,我来解决,他一个没钱没势的老混混儿,咱荣宝斋能让他给治了?”宋怀仁大包大揽。
“你可得悠着点儿,别弄出什么麻烦来,咱荣宝斋的名声可是最要紧的。”王仁山提醒着。
“二掌柜的,您放心,我有数儿。”
两人刚说完,张幼林走了进来。张幼林和宋怀仁以前没打过交道,只是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平心而论,张幼林是不大愿意宋怀仁这样的人到荣宝斋来的,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暂且如此。作为东家,张幼林要在他来荣宝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张幼林问起了李默云。
“东家,我实话实说吧,李默云是在琉璃厂专门倒腾假画的,主要是卖仿石涛的东西,因为南边儿有人仿石涛仿得非常好,价钱也不贵,他拿到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里换俩钱儿花,买的和卖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蓝瑛的画很少见,不知道他是哪儿淘换来的,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云把我也给蒙了。”宋怀仁在张幼林面前显得很坦诚,但并没有全说实话。
“李默云和贝子爷是什么关系?”
宋怀仁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贝子爷在蓝瑛那幅画上栽了面儿,熬心了好些日子,还大病了一场,以后说什么也不给人掌眼了,贝子爷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干坑人的事儿。”
“那你们现在有拿不准的找谁去看呢?”
“贝子爷介绍了他的一位亲戚,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我和二掌柜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联系几个人。”
“你待会儿写个帖子送过去,我请贝子爷吃顿饭,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李默云好像有日子没在琉璃厂露面儿了吧?”
“听说躲到南边儿不敢回来了。”
张幼林换了个坐姿:“怀仁哪,有人说,中国的书画史就是一部书画的作伪史,这话听起来挺夸张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献上说,东晋时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经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专门从事鉴定流传于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来,书画作假绵延不绝。民国以后,出现了一些艺术水平和欣赏价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时期的苏州片子、扬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后门造儿那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们在书画经营上,得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记住,烫手的钱,宁可不要。”张幼林说得语重心长,宋怀仁使劲点头:“东家,我记住了!”
晚上六点,张幼林准时来到了在翠喜楼预订的一个雅间,可左等右等,直到八点都过了,邵飘萍还是没有露面,张幼林着急了,他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赵翰博从雅间的门口经过,见是张幼林在里面,就走进来。
张幼林站起身:“赵先生,少见,少见,最近怎么不到铺子里去了?”
“我去的时候都没碰上你啊。”赵翰博一看桌子空着,就问,“你等谁呢?”
“你们报界的头面人物,邵飘萍。”
赵翰博显得很惊讶:“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来了,你还不知道?”
“您这回消息可不准了,昨儿个我从苏联大使馆门口儿过,亲眼看见邵先生和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我这才差人送了帖子。”
“哎哟,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馆,在回报社的路上,就让埋伏在路边儿的军警给抓起来了。”
“啊?”张幼林顿时瞪大了眼睛,“军警怎么知道邵先生要从那儿过?”
赵翰博趴到张幼林的耳边轻声说道:“据说是张作霖用两万块大洋收买了邵飘萍的朋友、《大陆报》社的社长张翰举,是张翰举把邵先生从使馆里给骗出来的。”
张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也算朋友?简直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张作霖也太小心眼儿了,邵先生不就是没接他那三十万大洋吗,就非得把人抓起来?”
赵翰博摇头:“不这么简单,这些年,邵先生锋芒毕露,他写文章支持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力助郭松龄倒戈反对张作霖,反对段祺瑞就更甭说了,他拒绝接受段祺瑞给的善后会议顾问的头衔,‘三一八’惨案屠杀学生,《京报》发表了一系列的详细报道,《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你看了吧?”
“看了,邵先生正义直言,佩服,佩服!”
“张作霖早就对邵先生恨之入骨啦,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赵翰博神色黯然。
“那得赶紧想法儿救他呀!”张幼林着起急来。
“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块儿商议呢。”
张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礼帽:“走,我也算一个!”
赵翰博大喜:“太好了,我们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第二天一大早,赵翰博和几位代表就赶到了奉军驻京总部,张幼林也在其中。
奉军驻京办事处主任冯维安接待了他们,冯维安的口气很强硬:“逮捕邵飘萍,我们老帅和各部将领早就有这个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费口舌了。”
赵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论是有过激的地方,不过,看在邵先生是报界栋梁的分上,还请您和老帅再商量商量。”
冯维安盯着赵翰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一经捕到,立即就地枪决。”
众人吵嚷起来:“怎么能这样蛮横不讲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说真话吗?难道说真话就得杀头……”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赵翰博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又对冯维安说道:“说真话是新闻从业者的责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动社会进步为己任,不畏恐吓,敢于触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可钦可佩,你们不能……”
冯维安不愿再听下去了,他把门“啪”地一关,扬长而去。
张幼林的心一沉:“这下可麻烦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幼林的司机老安开着车从天桥附近的一条街里拐出来,军警上前把车拦下,老安把车靠在墙边,走出了驾驶室。只见一辆囚车由远而近,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荷枪实弹的军警从囚车上押下来一个犯人,老安仔细一看,当时就愣住了:“这不是邵先生吗?”
几名监刑官站在邵飘萍的身旁,军警首领大声宣读着判决:“《京报》社长邵飘萍,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立即执行枪决,以照炯戒……”
“啪——”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际间久久回荡,仿佛邵飘萍的冤魂,在这个强盗横行的世间萦绕不散。
张幼林刚刚起床,他正在院子里打拳活动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闯进来:“先生,不好了!”
张幼林收势:“怎么了?”
“您要请的那个邵先生,刚才在天桥儿东边被军警枪毙了。”
“你说什么?”张幼林大吃一惊。
“邵先生被军警枪毙,我亲眼瞧见的。”老安又重复了一遍。
张幼林像遭到了雷击,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别太难过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原以为皇上没了,中国从此就会走向民主和自由,谁知道……这世道是换汤不换药,连一个敢说真话的报人都容不下,中国啊,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谁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张幼林摇头叹息,瞬间,他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对眼前的这个世界,他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