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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数落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他心无城府地笑了,“汪经理还说以后见了我就喝不下咖啡了。”

我顿时联想到今天早上那一幕:“哦,是这样——”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神经?它们真的支撑不了了,它们想要狠狠地,放肆地,安心地,死而复生般,万花筒般地旋转起来。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我用手盲目地抓住餐盘,同时忙不迭地给自己继续喂送食物:“亏我那晚还给你打过电话,想问问你有没有安全把她送到家呢。”

“诶?那是盛姐打的么?当时忙着找钥匙,半夜里还以为是谁,所以没有接。”他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抚平了,之前的自若又开始游刃有余地走在五官上。可是我好像一台濒临死机的电脑,我的神志在艰苦地旋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消化他说的每个字。

“……那就存起来呗,省得以后又把我过滤掉了。虽然我的号码也派不了什么用处。”

“不会的。盛姐的厉害我今天已经领教了。况且盛姐你有你的气质诶。”他语气里是介于当真和不当真间的淡然,脸上也留着可以同时展示给同事、前辈或陌生人的笑容,让我瞬间没了方向。

“……有吗?我的气质也无非油炸臭豆腐、孜然烤地瓜,或者六神清凉油这种吧……”

“你闻到啦?”

“什么?还用闻,我自己还不知……”我从五感中捕捉到一丝奇特的信号,惊慌地翻开随身挎包,“……啊呀,该死。”

“真的是清凉油?”马赛凑上前来,立刻被冲得一闭眼。

“糟糕……”我懊恼地用两根手指把手机抓出来,它那满面油光的样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条师傅那儿见过。刚要重新开机,马赛阻止了我:“还是直接送修吧,这种状况下开机,反而会促进它完蛋的。”他找来纸巾,把我交给他的钥匙、笔袋、记事本一件件擦干净。他的确很懂人情世故,没有半点儿大惊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夺过刚刚递给他的一只塑料小包,多半猜到里面是女性用品,他动动肩膀,那笑容几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来好了。”

“知道……”我的声音也扁了起来,好像卡在两面墙壁中间。

“不过戏票还能用吗?”他将两张纸片在我面前动了动,它们被浸了半透,贴在窗户上都能保证室内一夜无蚊虫骚扰。

我认出那是老妈上次来送的各种雪里炭之一,虽然我摆明了对红烧熏鱼更感兴趣,可她不忘本行,坚持留下两张话剧票,让我邀请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听说你和他又有一阵没见面了?”老妈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回避的结果,“周末抽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这是你阿姨拿来的,她单位这次承包的场子,你拿两张去。”

“是什么剧?”

“不知道。”

“你也不问一下,万一是个讲离婚的呢?吉利吗?”

“你这丫头。”老妈拧了一把我的脸,“让你去你就去。”

我问马赛:“你想去么?一张给你。”我问他之前,有任何脑海里的挣扎或羞涩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摆弄两张戏票,我就顺水推舟,船桨下去左右各两划,极其顺畅地便抵达了终点。

“啊?啊。啊——”他在三个音节里尽情转换心情的诧异、困惑和恍然——这按理不是个好兆头,但随后马赛的脑袋往下一沉,“我俩一起去?”

“嗯。怎么?”

“‘周六晚上七点十五’‘安抚路戏剧中心’……好啊。谢谢盛姐了。”

“嗯。”或许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没准儿都不用过分用力挣扎翅膀,也能顺利地飞起来呢。或许,那些差异从来也不曾存在过,我和汪岚,和其他所有能够有着落的剩女之间,我们都是同样的人,能有怎样巨大的差别呢?

马赛把那张戏票放进皮夹时,他的动作是被我截成无数幅单独的图画留存在脑海里的。因而那个时候,我真心这样以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难。情愫,暧昧,冲动,什么对我来说,还没有变得钝感,我还能用得上力,将它们武装在身体,连影子也温柔。

那时我简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它们有力地捶着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们才是心脏本身。使我日后每次想起当时被安抚得柔弱又膨胀的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

周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剧场灯光骤暗的时候,我已经把一盒巧克力打开在膝盖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将的精神,拿指腹一颗颗摩挲着它们的包装。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电影台词:“人生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可惜今时今日的零食产业多半不会在一个盒子里提供太多种丰富的内容,第一颗是苦的,那随后十几颗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从三十楼上纵身而下的那个黑影,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个话剧中心里,没准儿就是它助长了我此刻肆无忌惮的悲剧倾向,尤其是身边那个空座椅,简直如同广岛之于日本,是很长时间内不能靠近的死亡区域。我想它吸收了剧场内的大部分黑暗,产生了宛如某种生命的形态,它对我转过头。黑暗就在那个空位上对我微笑。

如果仔细回忆的话,它上一次露出同样的表情,或许是早在我十岁那年,用拖鞋底一条条碾着公园小径上,因为下雨而纷纷钻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时特有的专注的残忍,把它们完整地毁灭成一小摊灰色汁液。

那样也就说得通了,只不过这场报应来得稍晚,在内环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坚韧不拔地赶来看我此刻的热闹。当我一口气往嘴里扔了三块巧克力——没有辜负流水线生产的敬业,一块比一块更恪守“苦涩”的业界标准——它观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几乎要欢呼鼓掌。

我没准儿是第十次拿出手机,如果说前几次还会用另一只手护住话筒部位,为了防止通话后在观众席上成为不受欢迎的一员,可眼下已经完全不用这类考虑了,因为我很明白,不论第十次,第十一次,我听见的内容不会变。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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