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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
“具体路名我忘了,但是挺远的。”
我想了想:“汪经理应该不会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诶?”助理对这个提问疑窦丛生,“肯定不会啊。怎么了吗?”
“……没,当然没,就随便问问……”我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跟汪岚说明,从一条带着误差的短信开始顺叙还是倒叙呢?几天来内心的腹稿打了千百遍,换算成长篇小说估计已经出版到第五册了。可每次刚挤出一丁点儿勇气,又被我趋近真空的不安回收了进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的拖延症在这件事上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没过多久马赛发来消息汇报着自己“今天会去外面看个工厂,大概九点多才能回来,到结束了打你电话”。他好像能够探知我杯弓蛇影的心思了,用“不要担心”四个字做了收尾。我果然让它们安抚得一瞬乖巧了,两脚在地上走的是直线,却在想象里拼命地转圈。
入夜我等在客厅里,隔几分钟看一眼时间。一盘豆腐干吃得心不在焉,站站坐坐自己在房间里演独角戏。好容易手机有了体贴的回报,第一条还是辛德勒,告诉我他已经登机了。这让我不由得自惭,对方都把情况交代到这份上了,我连最简单的“一路顺风”四个字都说不出口。
很快第二条短信杀了进来。我还来不及看,第三条和第四条是直接用语音通知了我。一旦从文字变成声音,什么都没了回旋的余地,好像一个完成了进化的怪物,躯干的任何一处都真实无误。两个同事口音不同但语气相同地告诉我关于这个怪物的事。我放下手机,在沙发上找衣服裤子,毛衣套上后都没立刻察觉前后是对调的,脖子让原本该属于后颈的高度勒得发憋,我那时只认为是自己本来就喉咙发憋。冲出门时想起没带钥匙,钥匙在哪里,我两脚朝摆在四面的梳妆台,茶几,电视柜和餐桌转了连续几个九十度,到最后头也晕了,耳朵里嗡嗡响,才从自己干涩的手心里听见它们大概喊了许久的“在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我从路边坐上出租车,不顾驾驶员的一脸莫名,把后排的玻璃彻底摇了下来,让三九严寒天里的冷风对我进行沿路的拷问。
就在我冲到派出所大门的灯光下,隔着楼前的小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正前方的房间里,正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随着我逐渐接近,自然看得越清楚。
副总经理在此刻打来给我的电话,他说自己现在在医院看望伤者,王先生没什么问题,可他的秘书还在动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是生命没有大碍的,但医生说脾脏破裂的结果依然很严重。他的声音充满了可怖的威严感,问我:“你现在在派出所?”
“嗯。”
“行吧,等警察那里有结果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嗯。”
“搞什么东西!”他不出预料地在愤怒中咆哮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影响?完全不考虑的吗?”
“嗯。”
我等在三米外的走廊上。在大多数人的胡思乱想里,派出所毕竟还是个有距离感的存在,仿佛里面直接储存着一把霰弹枪,一条老虎凳,一个狗头铡,关着一个火云邪神,电梯直达地狱十八层,总之一句话,靠近即死。尽管这个社会早已日趋沦落,晚上八点后有楼上的丈夫对老婆施暴,晚上八点前有老虎机在楼下诱拐未成年人的零花钱,而把我三十年人生里丢过的钱包全部加在一起,说不定早已足够买下一打按摩浴缸了,可生平第一次踏足派出所,一点点地我发觉原来它还是非常普通。几间办公室、电脑、办公桌,做笔录的警察长了一张停留在大学第三年被篮球砸中面部时的脸,手边摊着一个记事本,此外还有三四名我的公司同事,总共不到十个人,却把小小的空间站出了地位区分,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站着证人会站的位置和姿势,有的一眼看出是坐的嫌疑人该坐的位置和坐姿,被轻微却一致地抵触了的中间的位置和姿势。他脸色好像还很坦然,反而把其他人都衬出彻底的苍白来。
这份苍白里有汪岚一份。
她垂着脸坐在一张凳子上,在周围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她的瘦弱也显出额外的美。她一手托着脸,另一只手——
我看见汪岚仰起了脸,然后她举起另一只手,下一秒,屋子中央的她抓住了另一个屋子中央,脸色坦然的马赛,她抓着他的手腕。这个流畅的动作让前因后果都刹那归位于了合情合理。
“啊。”这是我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拿着一个杯子走到水池边,手一滑它打碎了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有时想抄一条近路,却在拐弯后发现前方是死胡同时会发出的声音。养了很久的植物,发觉它烂了根,只有叶片部分假装还存活着时,会发出的声音。算了一道过程繁杂的题目,信心满满却依旧被判定答案是错的时,会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