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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闪电。焉识再次发现婉喻可以如此美艳,有着如此艳情的眼神。她在感激他所给予的,同时提醒他,他们要为此吃苦了。但她是情愿吃这份苦的,这份苦她是吃不够的。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两人开始吃苦。婉喻出门给孩子买奶糕或者买绒线,回到家恩娘便会说,小夫妻喝杯咖啡,不要匆匆忙忙的嘛,家里又没有人让你们牵记。婉喻不辩争还好,一旦叫屈说没有啊,哪里会去喝咖啡呢!恩娘会笑笑,你急她不急,说喝也没关系啊,又不是跟陌生男人喝。婉喻假如来一句:真的没有喝呀!恩娘笑得会更大度:哦呦,还难为情啊?小夫妻亲热,恩娘只有高兴喽。婉喻若还有话回嘴,恩娘就会不高兴了,说怕什么呀?怕恩娘跟了你们去轧闹猛呀?我还没有那么贱吧?婉喻到这时简直要给恩娘磕头捣蒜了,而恩娘还会乘胜追击:你们两口子何必呢?这样把我当瘟神躲避!放心,将来我就是病得不好动了,也不会麻烦你们的,爬也要爬出去,寻个清净地方去死的!
焉识偶然跟婉喻在客厅里碰上,恩娘就会故作惊慌地赶紧从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满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走,一辈子顶怕自己不识相,还是不大识相!
焉识在图书馆和咖啡馆里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完成了一篇篇学术文章和消闲随笔,但发现刊登文章也不再是乐事。就连最纯粹的学术文章刊登之后也会引起这一派那一派的争执,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怎样就进了圈套,糊里糊涂已经在一场场文字骂架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发生文字战争,文人们各有各的报刊杂志做阵地,你不可以在他们中间走自己的路。但焉识还是尽量走自己的路。家里他是没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还有什么?也就剩这点自由了。
一天晚上他和婉喻谈起这种失去自由的恐惧。婉喻意外地看着他。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对自己哈哈大笑了。假如婉喻能够跟得上他这种思路,就不是婉喻了,他也不会觉得她楚楚可怜,跟她结婚。婉喻没说出来的话是:你不自由吗?!你还不自由吗?!他想,婉喻真是可怜,还不如他,他到底有过自由。她连他曾经那点自由都从没拥有过。
第二天早晨,恩娘在饭厅里吃早饭,婉喻站在旁边,给两个孩子把油条剪成小块。焉识走了进去。他向恩娘道了早安,问了睡眠,关怀了胃口,然后话锋一转,说很快他要出门去参加一个会议,三四天时间,恩娘一个人要保重身体。婉喻的剪子大张着嘴,停在手上。恩娘问,婉喻也去?对的,与会者的夫人都去。婉喻跟那些夫人说不来的!恩娘,什么样的夫人都有,总有婉喻说得来的。
焉识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恩娘依旧吃她的泡饭、酱菜,银筷子轻轻敲在碗边上,碟子沿上。焉识和婉喻都听着她敲。
“正好,阿拉一家门都去!”恩娘的银筷子敲了一会儿木鱼,敲出点子来了。“两个小人和我,大家一道出去玩玩,难得的!焉识是洋派人,要度蜜月的对吧?跟阿妮头结婚辰光太紧,蜜月都没有度。现在大家陪你们度!”
“学校没这笔钞票邀请啊……”
“这点钞票恩娘还出不起?我请客。两个小鬼头的钱我来出好了。平常你们看恩娘精打细算,钞票捏得老紧,省出钞票就是在这种辰光用的呀!”
似乎是他们的车子发动了,恩娘绝望地吊在车门上。
“外婆带你们出去玩,跟爹爹姆妈一道去,要去吗?”恩娘对两个孩子说。
恩娘在孩子们里很得人心,孩子们马上说要去的。
焉识想突然袭击,却发现自己反而被伏击了。他马上说,这个会议邀请夫人们参加,不是邀请她们去玩;课题是教育心理学,这个课题夫人们比教授丈夫们还要有学问!他一边说一边恶心,自己把三辈子的谎言额度都用了。恩娘很清楚他在撒谎,笑笑说,是吗?……也好的,你们小夫妻陪着我这个人,闷煞了,也该闲云野鹤一下了。
“恩娘,我不去好了。”婉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