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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年后,我祖父在草垛里把记忆里1937年那个夏夜看了一遍又一遍。许多细节他当时忽略了,现在他一个也不放过地审视。首先是婉喻的脊背;那夜他看到的婉喻脊背多于面孔,因为她一直躬着腰把装好的行李一件件打开,把孩子和她自己的四季衣服拿出来,再把焉识一个人的衣服和书重新装箱。那件白底撒淡黄雏菊的无袖旗袍是细洋布的,她的腰椎很吓人地一颗颗顶出布面。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她是那么瘦。皮箱是他带到美国去,又带回来的,原先是日晒色的,旧了颜色就深起来,包拐角的铜皮也长了铜锈。第二天天不亮司机就开车送他到码头上去,送行队伍是恩娘领队,一边一个孩子,婉喻抱着小女儿跟在稍后,隔夜的旗袍和隔夜的脸,衣服和人一样筋疲力尽。

我祖父陆焉识在1963年冬天的兰州城郊走着,过的却是他记忆里1937年夏天那段日子。他在同一条马路上找到一个邮局。这些天他脸上的“蟒皮”已经蜕净,现在他是个细皮嫩肉的老先生,看上去年轻时过过好日子。他请长途电话值班员为他接通冯婉喻家的传呼,四五分钟之后,一个陌生的女子在那头说话了。

“喂,请问哪一位?”

他认识丹珏的嗓音。科教片他只看到最后的五分钟,那五分钟里丹珏只说了一句话,这就够了,他凭了那一句话认识了她的嗓音。他张开嘴,窄小的长途话亭里的氧气似乎不够他吸。上海和西安之间的冷场开始了。各种可能性他都想到,偏偏没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珏有可能来接电话。他不知道冷场冷了多久,让丹珏在那边又问了多少声“喂,哪一位?”他听到自己空空的心里一圈圈的回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他没顾上去听她在说什么,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但有点拘谨。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丹珏第一个英文句子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接下去她又说:“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电话是那边先挂上的。他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又在长途电话亭里的窄凳上坐了一会儿。刚一站起,被他的体重压下的弹簧“啪”的一声将凳子弹回,他抽风地回过头,看见不过是凳子复位,再转过身,又看见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

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他在街上瞎走,卖面条的摊子边上已经坐了干完重活的光棍汉。他的记忆真是好得残酷,把丹珏的口气一点不差地记下。那是一种绝情的口气。不,那是哀求的口气。要他行行好,放了她母亲,放了他们所有人。他后悔一句话没有跟丹珏说。他应该问一问,难道她的母亲已经被他牵累了?他绕过贴着通缉令的西安站,走上西安至洛阳的铁路。脚上穿着粗制滥造的棉鞋,一步一块枕木地走着。这是一条忙碌的铁道线,不一会儿他必须跳下路基,让一列客车或火车通过。客车上一个个窗口里坐着的人都有个地方奔,那地方有等待和接纳他们的人。他是没有的。一阵子他不知道自己在枕木上“一二一”地走向哪里。

凌晨两点多,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温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冻。四点零七分有一班慢车经过小站去西安。从小站混上车比较容易,往往没有站警。站台上在四点左右出现了四五十个人,都说河南话,一个收容站的干部跟在后面口齿模糊地吆喝,就像劳改干部一样,习惯了赶两足牲口。这些人是前几年饥荒时逃出来的荒民,现在被遣送回原籍。一列火车上的乘警都调动起来看管他们,顾不上来辨认陆焉识的真面目。他的化妆手艺一再改进,胡子修剪得相当精美,又在兰州郊区买了顶干部帽,作为他形象特征的花白卷毛便有了遮盖。慢车晃了两站,他得到一个靠窗口的座位。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之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精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他把自己的脸藏在臂弯里睡着了,被推醒的时候他整个人窜跳起来,像任何走投无路的生物那样徒劳地一窜。他想接下去该有手铐了,但视野角落里出现了一个很小的裸露的屁股,同时一个年轻的河南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女人已经把孩子的屁股放到了车窗缝隙上。另一个人从她身后伸过两只手,把车窗向上抬了一条缝,但已经太晚了。孩子的屁股刚被暴露就开始释放自己,尿液喷在车窗玻璃上,又一道道急湍地流下来,没有从窗缝漏出去的液体漫出窗台,稀里哗啦地流在桌子上,椅子上,和陆焉识对面没有及时躲开的旅客身上。旅客不是先抢救自己,而是先抢救小桌上的一包椰子饼干和两个苹果。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会吃这些食品了,才两手湿淋淋地开始骂街。河南荒民们都瞪着那包椰子饼干和苹果,对他的臭骂心不在焉。年轻女人把那个窗口变成了茅坑,此刻正招呼另外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叫她趁机也把孩子的尿把了。

旅客拿着自己的行李包愤愤地走开,十多个荒民上来,手都伸到泛滥的尿里,捞起苹果,又剥开湿淋淋的饼干蜡纸,为饼干没有完全受损而发出尖利欢呼。在窗台上蹲茅坑的孩子有一岁多,倒是肥嘟嘟的,逃荒人的奶是不荒的。年轻女人用一个掉了大片搪瓷的茶缸接了开水,把从尿里打捞出来的椰子饼干泡进去,用手指头蘸了送到孩子嘴里。奇怪的是甜腻腻的气味毫无尿味。孩子的脸花猫一样,嘬一口就咧嘴笑一下。陆焉识发现自己的嘴巴跟着孩子动,也跟着他咧开,似乎在笑。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

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他的自首发生在什么时候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一面婉喻是必须的。不见他可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下车的荒民和上车的旅客对流交替,空中过往着行李卷、提包、柳条筐、孩子。他旁边的车窗被改做门用,先进来一双穿新布鞋的脚,渐次进来一个女孩子的腿和腰,然后十四五岁的女孩终于完整登场。她发现哪里也不如她屁股下的小桌,于是就在小桌上坐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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