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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珏把一摞热气腾腾的笼屉端向婉喻那个桌,然后拖来一个凳子,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接下去,陆家三代女子跟两个陌生年轻男女吃起团圆饭来。也许这样的场景常常发生,这样的晚餐是她们的幸福时光。丹珏没有自己的家,那一份博士工资,跟母亲赚的钱应该吃得起这种晚餐。他站在窗外的黑影里,站得成了黑影的一部分。他和自己的家庭明处、暗处地共存,他不介意永远就这样参与她们的生活,暗暗地做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她们轻描淡写地谈着什么。主要还是跟小姑娘谈。恩奶和小嬢孃不时歪下头来,尽量把脸摆得和小姑娘同一高度,跟她笑眯眯地进行孩提对话。挤在一桌上吃团圆饭的陌生男女也对小姑娘笑眯眯的,把脸扮成婴儿。她们和这个社会是合得来的,他不无醋意地想。这样和谐的三代女子,谁忍心去给她们惊吓?
陆焉识站在潮湿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着一桌桌陌生人,隔着热腾腾的点心气味,隔着1964年1月5日的黑夜。他原先的计划在陆家三代女子的晚餐画面前显得太怪诞太夸张了。在这幅图景中跳出个他来是对她们生活的最大损害。假如他跟婉喻见了面,吃了西餐喝了红酒(还要害婉喻破费),他把掏心窝的话也掏出来了,然后对婉喻说,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会怎么样?那一出戏和眼前这个温情平实的图景太不沾边了。再说,他把最大难题推给了婉喻,逼婉喻残酷,而婉喻之所以成为婉喻,是她没有一丝的残酷。
等陆家的三代女子走出点心店,陆焉识已经完全打消了他在木板小旅店里拟定的计划。他跟在两大一小的女人身影后面,听饥饿在自己肚里叫得如夏夜的蛤蟆争鸣。新的计划还没有产生,他希望在他暗中探亲的时间里能尽快制定出来。
他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徐不缓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婉喻信中告诉他,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从他站立的位置应该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灯。她们能在点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个桌吃团圆饭,他也能跟她们人鬼两不扰地团圆。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陆焉识因为想穿了自己的下场而彻底洒脱起来。在下场到来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团圆。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在白天能看出阳台是被延伸了的,几根铁杆从阳台的铁栅栏杆支出去,又横着牵上铁丝,因而晾晒的被单占据的是公共领空。一栋楼上大部分人家都这样拼命占领公共领空。这块被单中央补了一块别色的布,补得像是存心拼上去的图案。他认识那块拼图的布料,就是我祖母冯婉喻在1937年夏天穿的那件白底带淡黄雏菊的无袖旗袍。他呆呆地看着;婉喻靠着节俭在陆家不算厚实的家底里一点一滴挤榨,连渣子都不肯丢弃。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卖排骨年糕和小馄饨以及阳春面。人们都是买了东西带走的,小吃摊一共就两张折叠桌和四把折叠椅。他买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来一碗阳春面。不要粮票的高价阳春面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里的钱够他吃一阵,够他把这把椅子坐稳。一碗阳春面刚吃几口,出情况了。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谨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镜后面。一个非常常见的南方男人。陆焉识给一口不知什么时候吞下去的阳春面噎住,眼睛暴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来的儿子冯子烨。1951年陆焉识被捕之前,儿子还是大学生,没有那么文弱白皙。冯子烨走到了马路这边,也是用婴儿腔调跟女儿说话,一点也没来留神这个吃阳春面的老头。父亲和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儿只有一步之隔,老头把脸转开。
他们从小吃摊旁边走过,很快在陆焉识视野里成了背影。不知听到什么声音,三个人一块抬头向马路对面的楼上看去。陆焉识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婉喻站在阳台上正跟他们挥手。白天的光亮暗淡了,婉喻穿了一件浅色的毛线马甲在昏暗里浮现出来。隔着一条马路,陆焉识的眼睛贪婪地从这幅画面里汲取,为记忆汲取,向着灵魂的方向汲取。
他坐在那里,面前一碗凉了的阳春面,汤面上漂的猪油珠子正在1964年1月的冷空气里凝结。他咬紧松动的、常常给他病痛的牙齿,要自己不流泪。他跟自己家庭所有的成员都见了面,分享了他们的礼拜天,他还有什么想不通?想通了就一通百通,就是他挨了最终的一枪,那个非物质的陆焉识照样可以分享他们的日子,所以他活着死了差不多。
陆焉识是在西宁自首的。警察的铐子上来时,他想到这辈子也许没有机会跟婉喻谈那个叫韩念痕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