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车停在一个道班房前,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等于把他从车上抬下来。只要他不再逃走,他们宁可伺候他。他们替他解开裆间纽扣,扯脱内裤。对此老几也习惯了,不像多年前在重庆被捕时脸皮那么薄,当着几个夜袭者他窘得穿不上裤子。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还是个大知识分子呢!在美国留过学,得了博士学位。另一个警察年轻一些,问道:啥叫博士学位?可能得了就是大知识分子,不得就是小知识分子。这下老几窘了:给他们看的不再是犯人老几撒尿,而是陆焉识博士撒尿。

梁葫芦被拖走之后的第三天,邓指把老几带到田边。当时老几在一块田里施化肥,看见邓指的头顶一蹦一蹦地从远处一大蓬骆驼刺后面走来。邓指这样一蹦一蹦地走路不是有急事就是在发火。结果是急事加上发火。他带着老几往田边走,走到犯人们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地方。一开口邓指就说:“老几,到底是梁葫芦瞎咬你,还是你就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一直在装蒜?”

他一听见邓指不再叫他“老陆”就明白大事不好。

老几呆呆地看着邓指,然后开了口。

“什、什、什……么?”他心里数着嘴里重复的字眼,看着邓指的脸色,给自己争取时间拿出对策:假如这个政工干部相信了梁葫芦,他该怎么办。

“梁葫芦被处决之前,揭发了一件事,他说你根本就不结巴。你是假装结巴装了这么多年的!”邓指五短的手指从露着棉絮的军大衣袖口里伸出来。

老几问,为什么要假装呢?邓指说他正要问他呢!老几觉得自己的脸还是绷得住的,对自己扮出的懵懂面孔还是比较自信的。当囚犯这么多年,他可以对着指控的人目光笃定,不会像多年前在重庆那样,人家一拍桌子说“没讲实话”他就灵魂溃散。邓指逼不出进一步的结果,便说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如果像梁葫芦说的那样,老几一直是在假装结巴,捉弄政府和领导,他主动交代了,可以从轻处理;假如梁葫芦诬陷了他,那是另一回事。是否争取宽大,看老几自己的表现。他结巴着表达了谢意,感谢邓指给的一天时间,但他还是把它退还给邓指,因为他不需要一天来考虑本来就不必考虑的事实:他真的是个结巴;从陪绑杀场那次就落下了这个孬种毛病。这也不是什么光彩毛病,落下它是没办法的事。

邓指放他回去干活去了。太阳特别大,完全无风,尿素给蒸发起来,在田野上飘着一层奇臭的云烟。他就在让人睁不开眼喘不了气的尿素烟云中,思考梁葫芦最后的一刻是怎么了。

梁葫芦在被绑上粗大的绳索,背上插了打着红叉的名签时,想到一个或许可以自救的办法。犯人揭发其他犯人是可以受到减刑嘉奖的。他就把死里逃生的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一句揭发上了。第二天就是公审大会,还有八小时他就要登台做最后亮相了,他一边手淫一边想着自己短短的一生:吃没吃穿没穿,连女人都没有过,就只有这个“右手情侣”,所有温柔、乐子都是来自它。他叫来了看守,说自己有一件大案要揭发。看守问他什么大案,他说看守不够级别。看守害怕耽误了国家办大案,连夜叫来侦讯科长。梁葫芦问侦讯科长,假如他揭发了大案,会不会得到减刑的奖励。侦讯科长说当然。谁担保?我担保。你拿啥担保?我拿啥都能担保。讨价还价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侦讯科长烦了,说:“啰嗦个啥呢?没啥揭发明天公审大会见吧!”梁葫芦这才事关重大地告诉了侦讯科长,七大队六中队的那个姓陆的大反革命是假装的结巴;看看,那老家伙隐藏得多严密啊,这么多年都没暴露。第二天一早,梁葫芦还是跟侦讯科长在公审大会上见了。梁葫芦太失望了,问科长的担保咋跟放了个屁似的,屁还臭一阵呢!

老几一面施尿素一面想象着。枪口对准梁葫芦白白无毛的后脑勺时,他会不会觉得特别上当,觉得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老几检举了而自己青白色的脑勺最终还是成了射击的靶心。老几完全能理解梁葫芦的揭发。十八岁一条命快没了,什么都拉扯来保命,这有什么不好理解?他揭发了老几,把老几的麻烦招来了,可命也没保住,这就让老几替他黯然神伤了。老几在入狱的头几年就明白什么都可能给其他犯人拿去保命或立功,所以他用自己的沉默和结巴筑起一圈隐形城堡,谁也别想让他打开城堡的大门。梁葫芦刚来的时候十六岁,把老几孝敬成了自己大爷,老几城堡的墙被他打出一个洞,现在是堵这个洞的时候了。他知道邓指接下去会紧密观察他,会布置犯人或者加工队员监视他,所以他既不多话也不少话,用尽力气地保持轻松。心理学他是懂一点的,人在内心压力大的时候往往话多或吃得多,说话和咀嚼都是减压的。因此他按照自己准确的记忆,沿顺他一贯的语言习惯。大概在三个月以后,他感到自己恢复了邓指心目中可靠的老几形象。因为他再次找老几到他家去帮着修理那只欧米茄。

此刻在警车上跪着的老几听见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说:老家伙够呛吧?他的同志同意一对老膝盖这样跪一路的确够呛。所以他们共同决定让老家伙坐下来,就地坐在车子的地板上。其实对老几来说,此刻坐着和跪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疼痛早变成了麻木。他坐了半小时膝盖的疼痛才追上来,等膝盖的疼痛减缓,屁股的疼痛开始了。

警车是午饭后不久到达劳改农场场部的。两个警察和保卫科长以及两个保卫干事把老几作为重大差事接过来。交接手续在保卫科办公室办理,老几给关在保卫科隔壁的一间空屋里,屋子的功用就是暂时禁闭或拘留犯人。他能听见隔壁嗡嗡嗡的说话声。老几知道自己的命运正在被嗡嗡嗡地决定。或者说部分地决定。因为根据他逃跑的恶劣性质,他的命运应该在他自首前就部分地被决定了。他还能为婉喻和孩子做点什么?也许写一张离婚协议书?

老几听见隔壁嗡嗡嗡的声音静下去,保卫科长和干事们跟两个西宁警察走出了办公室。走廊上,大家一边告别一边谦虚,强调自己的不是。保卫科长说他们警惕性不强,管理干部的素质训练松懈,造成老家伙的逃亡。警察们说他们警惕性也不强,老家伙混进市里都没有及时抓获他。说着他们就走到了关押老几的这个屋子。警察们打开了老几的手铐,换上了场部的手铐。警察的手铐式样新多了,功能也多得多,外松内紧,越挣扎越吃苦头。场部的手铐比较粗笨,看起来恐怖,戴上去轻松。老几刚刚这样想着,保卫干事们把他的双手背到背后,手铐在背后上了锁。没有脚镣,他们用一根绳子把老几的一双脚拴起来。绳子太长,于是就顺便把小腿也缠进去,结子打在小腿肚和膝盖下的凹槽里。这是最有利于打结的地方。

老几和其他犯人一样,不怕铁铐,怕纸铐。他有过一次戴纸铐的经验,它和他后来坚持结巴有很大关系。戴纸铐也是他嘴巴不够老实造成的。那时候他和其他几万囚犯刚刚被车皮装运到大草漠上,相互对别人的事还有兴趣,打听同伴的罪状或者刑期是日常话题。老几那时还不叫老几,犯人们对他还比较尊重,叫他××号。事情是这样出的:一群犯人被派去打桩子钉帐篷,一个人叫另一个人大主教。老几说主教怎么也进来了?一个犯人说,因为是反革命主教。什么是反革命主教?就像反革命博士、反革命教授。可是宗教不一样啊,不是说公民拥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吗?当晚一个干部来到老几的帐篷,给他戴上了纸铐。同帐篷的犯人一声不吭地看着上铐的过程,等干部走了一个犯人说,犯啥大事了?咋罚这么重呢?纸铐不过是两段纸条,用糨糊粘在一起,毫无分量,但戴了一会儿就让人想念起铁铐来。铁铐给人的自由度比纸铐大多了。干部上纸铐的时候,还伴随一句话:不准弄破了它,弄破了等着瞧!这句话的恐怖在于不知等着瞧瞧的是什么。那个未知的后果在等着你,对犯人来说,未知就是恐怖。那一夜老几一点都没敢动,纸头发出一点窸窣声他就从浅盹里惊醒。被子被睡在他旁边的狱友裹走,越来越多地裹在他的身上,他试着把它往回拽,但纸铐却出现了好几道裂纹。他想到干部说的“等着瞧”,便忍住恶心,将大半身体塞进扯他被子的狱友被窝。第二天他解手都是靠那个主教帮忙。主教从事了大半辈子神圣事业,末了让他解决如此世俗的问题,他满脸发烧地跟主教道歉。

也像对纸铐的认识不足一样,这次老几发现自己低估了保卫干部的捆绑手艺。他的小腿在太阳落山时渐渐麻木。最后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在老几对面的毛主席相下面投出一片金黄。他听见一个个办公室的门打开,走出人来,然后一个个门被撞上,锁上锁。钥匙声音和干部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顺着走廊渐渐远去。老几蹭着墙壁,想把裤腿蹭起来,看看自己的小腿怎么了,就像从膝盖下截走了似的。假如现在真要给他截肢,麻醉肯定是够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彻底的肢体麻木。他的两手被手铐锁在背后,每次蹭裤腿的努力都让他失衡,不是侧着倒下就是向后倒去。他听见这一房子对面的那排房子还有声响:咳嗽,打电话。那是机械科的办公室,老几也就来过场部三次,对场部的办公室分布记得清清楚楚。机械科的人走了以后,他就成了被遗忘的一件差事。明天人们看到他,才会想起来,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好了,现在已经是双腿坏死,屎尿满身,浑身灰土的一件过时的差事。

他终于把裤腿蹭上去了,看到的不是腿,而是乌紫的两截棍棒,坏死已经开始了。

他一次一次蹬动没有感觉的腿,尽可能使血液回流一些。在几分钟的蹬腿运动之后,腿似乎有了点反应,温度升上去一点,感觉变成密密麻麻的细小活物,顺着血管从活着的大腿往下爬,爬得他的小腿开始发痒。复苏的无数小虫子一直爬到脚底板,奇痒难熬。他不停地蹬动腿,但力气在失去。从海拔低的地方回到三千多米的大草漠上,十多分钟的蹬腿运动已经让他濒临气绝。这是几个月自由流浪的一个副作用,他的肺活量和耐力退化了。

对面机械科那个打电话的声音还在继续,是在电话上给机耕队的某人指导一台拖拉机的修理。老几必须在那个人离开之前提醒他,自己是那件被西宁警察和保卫科交接了但还没办理的差事。趁着小腿部分地恢复了感觉,他转成侧身,向一张办公桌爬去。办公桌不够沉重,他想用背在身后的两手扶住它往上起身,但他的企图一再失败,只不过每次都要把办公桌往一面的墙壁移动一下。他不再徒劳,索性把力气花在推动办公桌上,只要它有两面抵住墙壁,就能承得住他的体重。

老几成功了。他现在非常怪异地直立,五分之一的身体被绳子捆成了木乃伊。他扶着办公桌计算,需要多少步可以跳到窗口。四步或者五步。五步。他要像大袋鼠一样双腿蹦跳,并且不能摔倒,摔倒他还得爬回办公桌,再撑着桌腿爬起站直。他无意中看见办公桌上有个茶杯,他用下巴把它打翻。这是藏民喜欢的砖茶,茶叶比水还多。他咂干了茶,吞吃着茶叶,牙齿挤出茶叶里的苦汁。茶杯出现的正是时候,他已经一天没有喝水了。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大叔的极品小娇妻

大叔的极品小娇妻

受伤的追梦者
关于大叔的极品小娇妻: 美女村花林文静被嗜赌成性的父亲林平卖给了冯家沟的王大才家的小儿子天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林文静誓死不嫁。不料,却被王家人在一天夜里强行绑走,巧合遇到刚下班的冯二狗。正义的冯二狗拼命就下了林文静。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林文静,以身相许。成了四十岁大叔冯二狗的妻子。上有六十多岁的刁钻婆婆,下有三个不省事的三个非亲生孩子。还有爱找事的大嫂苗秀秀。一段令人落泪的故事由此展开。
其他 连载 53万字
兽世万人迷,甜欲魅魔她狂撩雄性

兽世万人迷,甜欲魅魔她狂撩雄性

青蓝蓝
关于兽世万人迷,甜欲魅魔她狂撩雄性: 小魅魔莉莉娅本想去古代种田,却意外来到远古兽世。看着恶劣的环境、短缺的食物、极端的气候,莉莉娅懵了。为了住得安全点、吃得好一点、穿得舒服点,她浅浅撩了几位美男提高生活质量。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美男已然跟了一大群。温柔白羊、傲娇红狼、呆萌夜鹭、腹黑森蚺、直爽鲨鱼……美男们能打能干,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莉莉娅只需动动嘴,他们就将部落打理得井井有条、发展得越来越
其他 连载 66万字
忠婉一世:携手登高位

忠婉一世:携手登高位

山南的艾露撒
关于忠婉一世:携手登高位: 上一世,魏嬿婉费尽心机爬上了皇贵妃的位置,却一招踏错,堕入地狱在深宫被折磨十年,笑话,区区经幡也配叫她害怕,杀都杀了还怕人从地狱爬回来寻仇不成?她恨,恨这冥冥之中自己总不得天助,恨这结局对她不公,“老天!你就偏爱翊坤宫至此!本宫不认!”老天听到了,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这一次,如懿再无女主光环,深宫里谈情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金玉妍,海兰,所有欠她的她通通要她们还回来……
其他 连载 42万字
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

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

米粒白
关于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 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最新章节列:小说《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米粒白/著,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全文阅读一醉沉沦·总裁,离婚吧!是米粒白写的宫廷贵族类小说....推荐一本精品文:《医冠勤兽:女人,要定你!》/a/733092/两年前,她在众人艳羡之下,嫁入景家,一跃成为枝头凤凰。可是,谁也不知道,两年后作为已婚妇女的她竟然还是个……处!……“小妖精,你是哪里
其他 连载 164万字
军王猎妻之魔眼小神医

军王猎妻之魔眼小神医

相思如风
“吃干抹净还想跑,敢不负责?”温文儒雅的男人危险的眯眼。 某女手里的金针毫不留情的飞向男人,想谈恋爱为毛不直接说,用这么烂的手段还这么傲娇,找扎! 乐韵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华夏最优秀的医生。 好运来了挡不住,高考前无意间开启一个系统,双眼获得魔力,看一眼就知人或物有无生病,病在哪个部位。 系统空间种出来的药材吃一口,力气充盈,吃一样,身体倍儿棒,乃医生成神之必备神器。 一直为当杏林国手而奋斗的乐韵
其他 连载 1605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