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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我再问你一遍,看你还敢跟我撒谎不。我的枪可听不了撒谎!”邓指说。
老几的手垂在下面,悄悄地扶着墙,不然他已经倒下了。
“赵翠兰,我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一枪就让这个老头儿脑瓜开花!你到底去了山上没?”
邓指媳妇儿不说话。渐渐的,背着身的老几听到她的低声哭泣。
“老几,你呢?!想好没有?说实话还是接着说谎?!”
老几说,颖花儿她妈上了山没有,他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见。老几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和嘴巴的连接中断了,话说完脑子才跟上来,并且意识到自己刚才连伪装结巴都没顾上。他为什么要冒死掩护一个荡妇?也许还是他那个老毛病:见不得女人可怜。
身后没有声音了。老几一动也不敢动,抵住墙壁的十个手指尖越来越吃力,开始失去知觉。
“吃饭。”
老几听见邓指平和的声音。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下去老几听见一串塑料底的脚步“噼噼啪啪”由院子进了屋。那是又平又大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在夯实的泥土地上跑起来如同拍巴掌。
“老陆,吃饭。”
老几慢慢转过身,眼睛不抬,走向他刚才坐的板凳。
“坐这儿来吧。”邓指说,同时拍了拍桌子。“就用这双筷子。”
老几还是不抬眼睛,低声道了谢,慢慢走到邓指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那双被指定的筷子,十分乖觉。女人的哭声被什么捂住了,老几担心她会把自己闷死。
很久以后我祖父还记得跟邓指一块吃的那顿晚饭。
在邓指死了以后,老几还记得自己坐在那个小方桌边,吃着邓指媳妇做的凉拌黄瓜,干煎湟鱼。邓指福气不浅,有个厨艺不错的媳妇。那个小方桌是某个犯人木匠的手艺,精致朴素,木料是一般的杉木。那顿晚饭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都在听着屋里的哭声。哭声渐渐停息。邓指从凳子上站起,进了屋。
从邓指家回到号子里,老几想到男人对女人的爱也是一场病。各种病状都是爱。邓指有点好东西都让他媳妇挂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东西是他的爱,拔出手枪也是他的爱。
老几目前对婉喻的爱是什么呢?他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出来了。他的爱应该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他的刑基本加到头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控就可以把他的刑加到极致。他希望自己被冠有最终罪名毙掉时,他和婉喻不再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而他对婉喻和孩子们的连累就被降低到最低程度。婉喻一定会理解,这是他在爱她,爱孩子们;这是他对他们生活唯一的福利提供。这一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账,这么多年来,怎么刚想到这么一种爱的表达形式?!
第二天,他利用抄写报表在中队办公室里磨洋工,等着邓指来视察工作。邓指每天骑马到各中队跑一圈。
邓指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一见老几就露出一点恼羞成怒的脸色:老几参演了他家的一场好戏。老几跟他谈起自己的离婚计划。邓指狐疑地盯着他。老几是这么解释的:离婚是为了婉喻有个安全清净的晚年。邓指想了一刻,点点头,认为老几是对的。一个不能提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