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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妹妹丹珏打来的,说还没起床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只剩兄妹俩的时候,他们就叫陆焉识老头子。这样叫还是最顺口,也最能体现两兄妹“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玩世不恭。丹珏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她家电话号码的。子烨的猜测是这样:老头子今早起得早,坐在沙发上没事做,研究起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的几个电话号码来。他猜想有一个一定是丹珏家的,于是就到公共电话亭里一个个试打,终于打到丹珏那里去了。丹珏告诉哥哥,老头子约他们的母亲出去用早餐。子烨嘎嘎地笑起来,一对老活宝已经开始约会了呢!丹珏告诉哥哥,母亲冯婉喻现在已经梳妆打扮停当,要她到弄堂口去叫一部出租车差头。
兄妹俩人决定赴父母的约会,冠冕堂皇的借口很好找:怎能让老阿爷大老远回到上海掏腰包呢?一对老人自己在外吃饭做儿女的不放心……丹珏向父亲建议这样意义重大的早餐应当到锦江饭店去吃。
子烨骑车带着学锋,爱月骑着自己那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红色小轮盘自行车,一家人直奔锦江饭店餐厅。冯婉喻和丹珏还没有到。五分钟后,一个身影晃进来,子烨抬头一看,是陆焉识。陆焉识简直是摇身一变。昨天晚上的灰暗脸色完全蜕掉,两颊微红,眉毛又浓又黑。最让子烨一家惊奇的是他的一头卷发,昨天稀疏无力地贴在头皮上,勉强盖住他大大的头颅,现在却浓黑卷曲,梳理成一种年轻的样式,可以想象他还能倾倒一群贼心没死的老妇人。看来老阿爷一早出门,找到了一家理发店,把自己的头脸好好收拾了一番。他看见子烨一家脚步一顿;他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伏击。
婉喻和丹珏相依而至。婉喻银灰的头发做成了宁静海面上的波涛,额头上轻轻拱起一个弯度,十分的曼妙。身上穿着豆绿色外套,焉识不知道这种外套叫春秋衫。她看了焉识一眼,又回过脸去看丹珏,脸上两片浅红。这么个岁数还如此娇羞,子烨和丹珏小臂上刷拉一层鸡皮疙瘩。焉识眼睛忙不过来,一会看婉喻,一会又转向丹珏。丹珏感觉到这种气氛中必有的可怕压力,喘气都急促了。她索性扬起嗓门对焉识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在高中!现在你在马路上碰见我,还会认识吧?”
焉识看不出丹珏在活跃气氛,排减压力,被她这句话弄得动感情了,眼泪汪上来,一面认真地点点头。
“我……我后来也看过你的。”
丹珏率性地哈哈一笑:“那不算,那是银幕上的人!”
婉喻跟不上了,此刻插话:“谁在银幕上?”
丹珏说:“那部片子很多地方都没有放映,你们那里倒是放映了!”
焉识说:“我们那里很多片子都比你们这里先放呢!”
他甚至有点炫耀,好像他去大西北逛了二十多年,而不是九死一生地服了二十多年的刑。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多岁!跟我现在是两个人了!”颇长的烟龄酒龄熏陶了丹珏的嗓音,那是一种粗粗的、沙拉拉的嗓音,可以给你的听觉抓痒痒,因此你一听就爽。
焉识的嘴唇又动了两下,似乎嘴唇又摆错了形状而没有说成话。遇到这时候,丹珏和子烨会飞快对一眼:他们的父亲是个能说会道,开口成章的人,现在嘴巴多迟钝?就在谁都在说话、谁都没听别人说了什么的热闹中,子烨把婉喻安排在上座,中间隔着丹珏,又请焉识坐在丹珏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