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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惨叫:“你怎么不穿裤子?!”

树海:“马鞍磨烂树海的裤子,树海的腿磨烂了马鞍。树海为什么要穿裤子?”

他们开始折腾芦焱,芦焱的惨叫声在草地里传得极远。

芦焱:“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鼬啊?哪有说放屁就放得出来的!”

努桑哈的马队终于开拔,他们从刚开步就为玩忽职守付出代价——绑得松松垮垮的马驮子一路往下掉。走出很远后才有人在努桑哈的喝骂下回去捡拾——并且还没忘了拿着酒袋来上两口。

芦焱心急如焚地回望着大沙锅,再一次觉得所托非人。树海把芦焱拴在马屁股后边,把个麻包挂在他身上——他们是戏谑而非虐待。

树海拿酒袋在芦焱跟前摇晃:“喝一口,放了你。”

芦焱不理他,对着努桑哈嚷嚷:“你们是逃犯啊!能不能拿出个逃跑的样子来!这都走多久啦?我回头还看得见我们出发的地方!”

努桑哈:“谁让你不喝酒?不喝酒就不准骑马,不骑马就走得慢,走得慢就掉了脑袋。我们这么多人,不是卖烟土死的,不是偷马死的,是被不喝酒害死的。”

芦焱豁出去大吼:“酒来!”

他嘴还没合上就被树海的酒袋子给堵上了,芦焱被灌得翻着白眼,树海胜利地大笑,爽利地拔出弯刀,一刀砍断了绑着芦焱的绳子。

芦焱心疼得大叫:“你们脑袋是不是朝下长的呢?有绳子绑我,没绳子绑货物!马身上的绳子连个酒袋都绑不牢,一件衣服上倒有二三十根绳子……”

树海很喜欢他叫,拿根烤羊腿把他的嘴封上了。那羊腿居然是从衣服里拿出来的,树海舔了舔,顺手把羊油抹在油光光的皮袍上。

树海:“还要吃肉。”

芦焱恶心得想吐,但真嚼下去却惊着了。一边嚼羊腿一边打量着树海。

努桑哈得意极了:“树海最拿手的不是摔跤,是烤肉!”

芦焱是真心认命了,啃着羊腿,望着身后遥远的地平线。

门闩在大沙锅的枯山之上忙碌:在必经的山径上放下捕兽夹,用碎石埋好;同时挂上连着绳子的空罐头盒;在山脊上用石块到处堆出用于射击和观察的垒堆,在这硬土碎石的地头这总算是个省事的办法;然后他开始为自己挖散兵坑,这事的艰难他早已想到,就算用上了有斧刃的镐,尘土飞扬中仍然只得一条浅坑。

门闩终于能趴在垒堆后使用他的望远镜。他没等多久,目标就出现了:远远的几道尘烟——天外山的追兵。他的望远镜倍率高过瞄准镜,他又看了一会儿那些杀气腾腾的旧相识,才换上他的步枪。

门闩从瞄准镜里看着旧相识们的脸和武器,他们早已进入了射程。门闩把瞄准镜里的同僚放近到已经能听到马蹄声,开枪。一名天外山腿上崩出一朵血花,栽下马来。

天外山的应变能力绝非黄沙会可比,一共五个人,剩下四个擎枪在手,由集中的竖队变成了分散的横队,乱枪已经开始呼啸。

“点子在山上!”“是三枪会的孙子!早存着反心的!”

门闩再开枪,又一条腿被他废了。天外山明白他们也许搞错了对象。

“三枪会没这样枪法!也没这样的好枪!”“是门闩!”

他们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就开始溃散,三个冲锋的人不再开枪,而是在勒转了马头迅速撤离:“山上的是门闩!”

门闩说手软也手软,说狠心也够狠心。他一夹子子弹一发没浪费,他要废掉剩下的三条腿,却一条人命不取,一匹马不伤,人喊马嘶中剩下的三个人连半个回环的圈子都没画出来就纷纷坠马。也都是些硬汉子,没一个哼哼的,追着惊马去了。

其中一个索性把自己袒露在门闩的枪口下,抱拳大揖:“谢门闩兄不杀之恩!兄弟来年一定为你多烧些纸钱!”

那是狠话也不仅仅是狠话,甚至还有点念旧情。

门闩叹着气换弹夹,因为他知道旧相识说的确是实情:“纸钱就不用啦。咱们杀的人太多,在底下有钱也没好日子过。”然后他大声喊,“鸳鸯炮,这点小事你用不着谢我,去谢那帮子日本哥们儿!”

鸳鸯炮顿时便深觉受辱:“难不成你威名赫赫的铁门闩竟然是条东洋狗?”

门闩:“这是哪里的话?我留你们五条命,是让你们去杀日本人。你倒说说,不谢他们你谢谁?”

鸳鸯炮哑然,脸色铁青地退后。连天外山的马都比黄沙会像样,五匹只跑了三匹,鸳鸯炮走向马和他的手下,一边从怀里掏出信号枪。一发信号弹升上天空。

门闩从望远镜里瞧着极目处升起的马匹扬尘,苦笑。

门闩:“见过大沙锅一样大的马蜂窝吗?我捅的这个就是啦。”

在门闩的望远镜里,第二组天外山来袭者被迎上去的第一组提示着,远在射程之外就下了马,然后爬行着向门闩迫近,伴以零星的射击。当子弹飞过头顶时,门闩开始转移阵地,在一个新的位置他开了第一枪,一个正在伏地射击的天外山手中了枪。

鸳鸯炮瘸着腿站在一边得意地大叫:“门闩,傻了吧?有本事你接着打腿呀!”

门闩一枪打瘸了他另一条腿,小声嘀咕:“是你的腿吗?还是你当我是神仙?”

第一批便被打瘸了腿的天外山被同伴扶进教堂,那自然是门闩的杰作,正被差来兼作罪证和信使。伤者自然会动静大点,他立刻就被九宫盯上了。九宫立在那里,与其说像雕像不如说像支着枪架的冷枪,他冷冷地瞧对方一眼。

九宫:“不准进去,时光还没醒。”

伤者:“我们在鬼路找到了门闩。我们这一队五个人已经全伤了,第二队正在跟他接战。”

九宫:“连接大沙锅跟黄草甸的那条咽喉道?那是一夫当关的地方,两头都是一马平川,退了就是个死——也是条找死的道。就他一个人?”

伤者:“就他一个。”

九宫迅速抓住要害:“不是你们找到了他,是他找上你们开打对不对?他这是舍了命护着那个何思齐过黄草甸呢!姓何的到底是个多重要的人啊?”

伤者便坦白了,说实话他也不觉得折在门闩手里是多丢人的事:“是的。他就守在山口,见谁打谁,只伤人不杀人,还嚷什么留我们条命去打鬼子。”

九宫的脸色很不好看:“狂人一个嘛。这样的狂人,多调几队人去收拾他!”

一名天外山反对:“时光不让动留驻的弟兄,剩下五队人都要跟他去追捕青山。”

九宫:“老手不让动,那就动新手吧。把两棵树站我们这头那些用得上用不上的全调过去,反正那样的地形,以他的枪法,老手和新手也没啥区别。”他看了看仍在犹豫的手下,“或者时光醒来,你去告诉他门闩骑在我们头上拉屎。”

那边再无话了,迅速出去。

时光醒来,屋里没有人。窗帘低垂,他几乎看不到外边的天色。

当一个人的时候,时光就露出茫然。他清醒得很,记得麻醉前发生的一切。

他仰天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外边有人喊马嘶——那是被九宫调去围剿门闩的人马。他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左腿自膝以下空无一物。他不愿意多看一眼,盖上了被子。

他再度瞪着天花板,深深地吸气:“来人!”

候在门外从未离开过的九宫对所有人叫喊:“时光醒啦!”

所有人都在候命,虽然围剿门闩的人喊马嘶,但天外山所有的骨干一直在等待这四个字。他们拥上来时手里拿着时光在手术前所要求的一应什物。九宫等到所有人聚齐才一起进去,他不打算独自承受时光的怒火。天外山的骨干们站在屋里,目光很难不去瞄时光被子下空出的那一截,但立刻又将目光转开。

时光安静地坐着,靠在床上看着他们:“外边的动静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

九宫:“门闩在鬼路一人一枪把着道,不让我们进黄草甸。一队全伤,一队正与他接战。我调人去对付他。”

时光:“不是说五队人全跟我去追截青山吗?”

九宫:“五队人都在候命,调的是要驻守在两棵树的人。门闩枪一响就有人伤,却一个也不打死,还喊着留条命给我们打日本人。我怕就这样走了,于军心无益。”

时光沉默:“你做得没错。还有什么消息?”

九宫:“我们找到了你的马小天山,尸体——应该是门闩他们打死的。”

时光:“我打死的。把所有烂账归在敌人头上只会让我们误判。还有什么?”

九宫:“没有了。还是没有青山的消息。”

时光低沉地:“我睡了多久?”

九宫心知肚明,仍毫无必要地看了看表:“十七个小时。医生打了大量的麻药,他估计你得睡上三十个小时……”

时光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杀了他!”

九宫:“是。”他向一边候命的人示意,那家伙立刻要出去。

时光:“……算了,杀了他也追不回时间。先生有消息吗?”

九宫:“先生电文:闻之甚憾,好好休息。你舍得自己的腿,我可舍不得你这条胳臂。”

如果时光很少流露出他的温和,那么现在就流露了。他低下了头,不让手下看见自己混合了感动与感激的神色。然后他开始起床,竭力寻找一条腿的平衡。手下抢上去扶。

时光:“如果这都要扶,我如何跟青山去玩那千里追踪的游戏?”

于是只能给他递上助力。他的手下唯恐办事不力,各型的手杖、拐棍准备了一大堆。时光看了看,挑了一根适合在城市里使用的文明棍。他能站稳,他一向有极好的协调性。可他觉得自己一条腿的样子实在是太丑陋了。

时光:“出去!全都滚出去!一个也不要留,在门外头候着!”

所有人蜂拥出去。不知哪个蠢货忘了关门,于是大家站在门墙后,等着时光随时提出的问题。时光适应着一条腿和一根拐杖的自己,看自己的腿像看一个地狱。他试图扔开拐杖,但很快就摔倒,手下听着那倒地的声音却绝不敢来扶。

时光在重重地摔倒和爬起后终于决定接受拐杖:“……我要的腿呢?”

九宫:“已经送到了。时间太紧,是差劲的货色。医生说,最少等伤口长拢再用……我们可以抬着你……”

时光:“如果可以抬着,那我何不留着两条腿让你们抬。拿来。”

拐杖就在外边的某个手下手里。九宫示意,那家伙拿进来,放在那儿,看都不敢看时光便退出来。

时光打开箱子,用毫不掩饰的憎恶看着那玩意儿:“……这也算是腿的话……那我的车呢?”

九宫:“都已经在镇上候命了。我们现在的装备够我们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做我们的老本行,时光。”

时光瞧着手术前被挂在墙上的那些曾属于天外山老魁的行头:“……那我们从现在起就再也不是马匪了。”

九宫:“是的。你以后可以用的身份是涂陌,富商巨贾,黑白道通吃,和日本人和洋商都有来往。”

时光:“我记得涂陌,这是我自己挑的名字……准备吧,我们离开两棵树。”

一套衣服放在桌上,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大衣礼帽,细微到领带夹、戒指一类的饰物。这套衣服让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时髦角落也不显得过时。

时光坐在桌边,在手下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开始穿戴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行头。

他的穿衣极为复杂,至少得有两个帮手,他全身的穿戴根本是无声杀人的行头:肘上的滑套里装着那支救了他一命的掌心雷,另一只手上的手表里可以抽出勒杀绳,手下帮他套上一支消音手枪的腋下枪套,一套用来自救的工具被放进枪套的附袋,皮带扣里藏着小巧的格斗刀,西装的衣领下藏着锋利的刀片。

时光张开双臂,让人帮他穿上大衣。一名手下小心地叠好他的围巾,因为里边织入的钢丝也可以让他杀人。时光戴上围巾,让手下帮他梳头。

快意恩仇的老魁彻底消失了,现在只有一个浑身都淬了毒的时光,一个阴郁的猎杀者。从外表看,他是一个富有但落拓的浊世公子,由于他已经装上了假腿,在旁人看来,他又成了个正常人——除了瘸得厉害,那条假腿让他痛得如坠地狱,只是他强自忍受。并且,他已学会了一件事:不去琢磨别人打量自己的眼神。

时光拿过手杖,在屋里适应他的腿。

剧痛,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但时光正在迅速让自己像个正常人——尽管每一步都疼得他像眼前绽开了一次爆炸。

时光:“走吧,扶我的以违令论处。”他苦中作乐地笑了笑,“早知道该留高泊飞一条性命的,现在两棵树要成个无聊的地方了。”

即使是一条腿他也是要走在众人前头,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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