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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尔孤白惊讶:“您的直接在中国人中真是罕见。也好,既然您清楚我的底细,那也会同样清楚我们要谈的事情?”

芦焱咬着牙:“一清二楚。”

叶尔孤白:“那很好。有一种钱是钱的尸体,因为你们的政治和时局无法流通,它叫死钱。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祷,让它复活,我的上帝叫金融。”芦焱的表情让他多问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

芦焱:“我是一个金融世家的后裔。我说话直接,是想换来你的直接。”他虚张声势地,“当然,我了解一切。”

叶尔孤白:“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很久以前,就有一笔款子在我这里进进出出,它很活跃,长得很快。当它被冻结成为一笔死钱的时候,它已经成了巨款。”

芦焱毛了胆子:“通常三五块钱的款子当然不用惊动到我。”

叶尔孤白看了他一眼:“你很幽默。而前不久一位老人约见了我,要求我把这笔死钱做活。他说你手上有让它死而复生的一切手续。当然,在这个冒险家之都,光有手续是不够的,还需要我这种人的一些——手段。”

芦焱:“明白。我的手续,你的手段。”

叶尔孤白:“所以……你准备给我多少?”

芦焱:“你通常收多少?”

叶尔孤白:“这样麻烦的一笔款子,将动用我所有的上层朋友,百分之二十五的抽成,我起码的尊严……”

芦焱不愠不火地“哦”了一声。

叶尔孤白:“……而百分之二十,是尊严的底线。”

芦焱又“哦”,“哦”得叶尔孤白怒从心头起:“少于十万的抽成,那对于我热爱的职业就是侮辱!”

芦焱:“嗯?”

叶尔孤白:“在上海不可能有比这更低的价格了,芦焱先生!即使手续俱备,您要靠我盘活的是死得不能再死的五十万!您到底有多少的资产?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您还面不改色?”

芦焱瞪着他,面不改色,因为他已经没反应了。

远远地,青年队正把屠先生的尸体装运上车。时光和九宫走了过来。

时光:“……在基地各处要点装设炸药。找一个不怕死的,在对头来时全面引爆。最好是单身,若有家小,我的薪饷全部给他……”

他掉头看见那具正在装车的尸体,便再没说下去。

九宫:“时光,上车。”

时光:“你们上车……”他的嗓子哑得不像样子。

在稍微的犹豫后他向着那辆车跪下,这让所有人跪下,不过真正在伤心的恐怕只有时光一人。他以额触地,并非在磕头,而是借此平静自己。

站起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你们全部上车,我跟着车走一会儿。”

九宫:“现在是千钧一发……”

时光:“只是走出这片树林!这是灵车!得有个孝子!除了我谁能来做这件事情?先生死了,可又没死!”他拍着胸膛,“他的遗志装在这里边!我发誓,两个月之内布置好一切,我卷土重来的时候所有那些阴谋家都要用来奠先生的英灵!你们都给我记着,否则我就回到这里吞枪自尽!”

九宫仍不动,只是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时光对着他脚下开了一枪。所有人二话不说,上车。小车队驶动,扔下一地的残骸。时光呆呆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一片狼藉,起步跟在后边。小车队在林间缓慢而沉默地驶行,卷起或者碾过路上的冥纸。时光低着头跟在车后十米之地,带着一天所有的狼狈、伤口、血迹……自出大沙锅以来,每天都在疯狂地变化,但今天已超过他承受的极限。他开始哭泣,像个迷路的孩子边走边哭。

车队停下了。

时光:“走啊!走出这片鬼林子!”

车队沉沉无声,林中一片死寂。时光生出不祥之感,伸手去摸枪,突然惊呆了——车门被推开,屠先生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一只脚踩在地上,向他招了招手。时光转过身子看了看这林间的上下左右,然后瞪着屠先生,并没放下手里的枪。

屠先生微笑:“上车。”

时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九宫几个人来扶,被屠先生止住。

屠先生:“时光,以你二十多岁的人生,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你就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扶。时光流逝,时光也永驻。”

几近虚脱的时光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地上车,像是一个人形的架子。

时光坐下,车队驶动。

屠先生:“你现在搞懂仇恨这玩意儿了?”

时光:“……懂了。一种让我只想扔掉枪,扑上去,用牙齿和指甲把人撕碎的东西。发泄出来,又痛快……又沮丧。”

屠先生:“你也明白了被人欺骗的味道?”

时光:“一直往下掉,冰窟窿,没底。”

屠先生:“你杀过青山一次,可是,不合格。我只好让你再杀一次,幸好,这次你合格了。”

时光:“这个青山……”

屠先生:“当然是假的。是你从阿部那里要回来的恶手。我们做的是见光死的行当,他没什么用了,这事上正好废物利用。”

时光:“可是他就是青山。”

屠先生:“那是因为你太痴了。恶手多年前见过青山,他又擅长模仿。而你呢,我一死你就成了着火的蛾子……太好骗了。”他叹息一声,“这是一次测试,跟多年前一样,谁赢了谁活的测试。恶手很尽力,并且,他要能杀了你,我会重用他。”

时光沉默,蜷在后座上——过去在先生面前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姿势。

屠先生:“感觉怎样?”

时光:“……我在做梦。”

屠先生:“你早该做个梦了。九宫告诉我,从我说要来上海,你就没怎么睡过了。遇见难以解决的事情,睡个觉,醒来再说。”

时光:“根本睡不着。”

屠先生:“我答应你一个黑甜乡,一次真正的睡眠,这是我来上海要带给你的礼物。继承我的王国,那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是我从一开始就要压给你的东西。”

时光苦笑:“真正的睡眠?那怎么可能。从离开西北后就再没有过了。”

他与屠先生目光相对,所有的委屈全迸发出来,他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脸。

屠先生拍打着他:“好啦好啦。今天我很满意,尤其是你在我死后的应变,换我来做,也不会更好。有这样思虑的人,不该再为善恶生死这样的事痴迷。记得我屋里总挂着的那句话吗?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我要你的手下服从你野马脱缰一样的思维,就是想让你把人这辈子要摔的筋斗摔完,超然于人,凌驾众生。”他靠近时光,“并且你让我很烦恼,在死后看见有人为他那样伤心,都会生些烦恼。”

车开得不快,屠先生打开时光那侧的车门,把他推了下去。

屠先生:“这些烦恼会妨碍我往下要做的事情,所以你自己走回去吧。再见到我时,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你得是我希望的那个时光,无我相,无人相!”

时光摔坐在路上,看着车队驶离。然后他步行走回基地。当他走进青年队基地的大门,已经觉得恍如隔世。

贫民窟里,像通常一样,纸笔都在,门闩屏息,等着录入芦焱脑袋里新的内容,岳胜也在一边守护着。但芦焱把家伙事儿都推到了一边,愁眉不展地抓挠自己的头。

门闩:“有事?”

芦焱:“没多大事,五十万的事。”

门闩愣一下,然后笑,在芦焱眼里看来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假笑。

门闩:“这么快?这是你大前天背诵出来的内容,我们昨天刚把它译出来。”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账户,密码,相应手续,全在上边。你不是不想仅仅做一台打字机吗?我们数目最大的一笔经费——你去支取。”

芦焱拿过那纸:“小事。我回家路上顺便就好了……连银行门牌号都有。”然后他就怒了,“这是谁干的?永远给我安排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门闩沉默。岳胜沉默。

芦焱:“……一位老人去约见一位洋奸商。”他连苦笑都觉得多余了,“当然是青山……他在死前一定很忙。”

门闩:“何止忙。时光的整队精锐跟在他身后。”

他捅了捅岳胜,这个精明家伙意识到芦焱在岳胜面前不会那么怒火中烧。

岳胜从不退避:“是我们多年前的一笔经费,最初是五千。可管钱的人从来没让它闲着,买进卖出,赚到的每一分钱他都用来生钱。因为怕当局查封,这钱一直通过地下钱庄周转。后来我们被清洗,钱被封冻,屠先生也只能做到这里,他不能干涉国际金融。”

芦焱:“一百倍的利润?一个商界奇才。可我是什么?”

岳胜:“他是上一个我保护的对象,现在屠先生手里,生死未卜。他化名陈植,因为总在联合若水和屠先生的势力抗战,人称拉和老陈。他同时在假冒被通缉了十四年的红先生。”他好像没看见芦焱一脸惊讶,“为了保护你,也为混淆视听。”

门闩:“这是你带来的种子里最大的一份。重建上海这片废墟不用这么多——它得换成物资给我们前线的士兵输血。五十万能干什么?能让五千个拿着棍子跟日本人玩命的士兵端上真正的步枪,要是这位很会做生意的陈植经手,每个人还能配上子弹。”

芦焱坐在那,眼睛有点发直:“一百块钱能干什么?”

他起身出去,并且不再打算回来。

门闩:“你干什么去?”

芦焱:“回家。今天得早回家。”

门闩盯着岳胜:“你干吗不跟他说?去保护他。”

岳胜沉默跟出,远远盯着魂不守舍的芦焱。芦焱忽然拐进某处挂着水果行牌子的巷口,岳胜等候。芦焱出来的时候,手里捧宝似的捧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找回来的零钱。岳胜挠着头——那曾经是他的钱。

青年队基地,屋里除了坐在椅子上的屠先生和重镣加身的芦淼,好像再没其他人。实际上双车、九宫,屠先生的青年队亲信全在这里,只是鸦雀无声,几乎紧贴在墙上。时光进来,只看着在他心里失而复得的屠先生,然后也去做了墙壁的附着物。

一片死寂,唯一的声音是芦淼活动时身上的镣铐发出来的。尽管被强光照着,尽管被许多双眼睛瞪着,芦淼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正在活动他的肢体,在镣铐允许的空间内做类似一种太极拳的运动,搓脸,吐气,让自己被铐到僵死的四肢灵活起来。在这一屋子被心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人中,他最有神采。

屠先生:“时光,过来。”

时光便去站在屠先生身边,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两个小时的沉默实在很长了。

屠先生:“听一下这家伙的在监记录,很有趣。”

一名青年队翻开记录便念:“犯人每晨六点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时,然后洗漱……没洗漱用具,他是靠搓脸吐气活血来保持干净。看书,根本没书可是看书,还头头是道。十二点吃饭,一碗白饭也吃得很细。一点午觉,一小时后起床,原地运动十五分钟——就是现在。我们想打乱他的时间,在半夜三点送去午饭,十二个小时后送早饭。没用,他还是知早知晚。不给吃,他也做出吃过的样子,甚至连小便都是按时的。”

时光:“他想说,我们连他的时间都无法扰乱,何况动摇他的信仰。”

屠先生认可时光的话,苦笑:“幸亏和他打交道的是双车这个糊涂虫。换个稍明白的人,早被这样的一丝不苟搞到疯掉。”

双车把脑袋更放低一些。

屠先生:“去扰乱他。”

这是个很艰难的任务,时光应声,走过去看着芦淼。芦淼看见他,抽空点了点头,又忙着他那套健身操的收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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