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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谁知道沽宁会兵临城下?”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着,可特务甲并没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眼光扫过桌上的一支蘸水钢笔,这是他唯一能找到当作武器的东西。
欧阳一只手捋头发,另一只手企图接近那支钢笔,教工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欧阳老师,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教工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明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拥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教职工们光是看着,如果想做什么怕也是加入到激进的学生里。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教工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过百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我就服了你啦,为逃一堂课搞到如此惊天动地?”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的书桌。”
哄堂大笑伴之以附和声,这一切对学生们来说不过是个玩笑,而欧阳的脸上也并不见得有什么恼火。“你们搅你们搅,我等你们搅累了回去上课。”
他摊摊手往旁边一让,学生们暂时没什么办法,面对铁链缠身的大门,她们终究不过一群弱质女子,学生们开始拉歌,《九一八》什么的,总之不能那么顺遂地回教室去。校门外已经聚了些看热闹的人。邮差在门外闪过,似笑非笑的。欧阳继续无动于衷地看着外面,一辆停着的黄包车,黄包车上坐着一个大个子,欧阳知道他是个哑巴,叫大风,他周遭还有几个闲人,每个人的眼神都很闲,可又有那么些不对劲。
看谁都像同志,看谁都像敌人。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村民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突然鸡飞狗跳起来,一支国军部队正抄过这远离干道的村庄,几个小孩在跑,跑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便停下来看,农人停下了活计,主妇拿着炊事家什站在门口发呆,兵荒马乱的年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支队伍在村里的空地上停下,列队,大声呼喊着号令。有几组人立即分散到村子的各个出口。
然后是稍息,士兵们换用了一种不那么板正的姿势立定在原地。
带队的军官把一把硬水果糖撒给了仍戒备着他们的孩子,这代表双方最后距离的解除——然后他自得其乐地踱着他的外八字。
农人们开始善良地微笑,有人给那队军人送去新鲜果蔬和水。
他们放下了心,陌生的来客是和善的。
学校里的僵持仍在继续。两个特务在烈日炎炎下松开了领口,校门外的闲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校门口的学生们早不喧哗了,有些发蔫,但回到教室仍是不甘不愿的事情。
一个黄包车夫叮当二五地过来了,之所以叮当二五是因为他那辆车实在打扮得过炫,并且还点缀着铃铛,并且他喜欢随时让那些铃铛响着——这是一个喜欢制造噪音的喧闹家伙。他喜欢随时被人注视,并且第一声大嗓子就让他成为众目之的——这家伙叫作四道风。
“大的大的!你干吗呢?”
大风从自己的车上跳了起来,他本来是憨厚的,现在就更加憨厚,敲打、指点、比画——他是个哑巴,并且竭力向新来者说明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好看?有什么好看?”四道风看了看校门里,“女人?你要女人?”他揽着他摇头不迭的朋友评价,“也没什么长得太标致的……真是叽叽歪歪,换成我,这门早拆巴拆巴拿来剔牙啦。”
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听见当作没听见,对大风嚷嚷:“咱走吧,听说金头苍蝇要剁了我脑袋当夜壶呢,我怕他找不着我。”
“沙——狗……”
装聋作哑的家伙如被捶了一记,他几乎是蹿到高昕前,“女人家!吵什么?!”
“把门打开。”
“跟门说去。”
高昕转身欲喊:“沙——狗……”
“打不开呀!”
“钥匙在他身上。”高昕示意一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老孙,四道风在犯犹豫。
欧阳不快地看着这一切,门外的家伙油得很,任何老师都不会喜欢学生跟这种一身油气的家伙有交往。四道风开始横了眼打量他,他也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一旁的高昕理直气壮,介乎解释和炫耀,“我家的工人!”
“教书匠?”
高昕看来并不介意双方来点语言冲突,给欧阳制造点难题已经是她们的习惯,“我老师。”
“我怕了他”。四道风掉头就走,那很让高昕失望,可走之前他冲着大风打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一把逮住老孙,更确切地说是举了起来,摇晃——四道风就着钥匙串的响声第一下就把钥匙掏了出来,女学生们拼命鼓掌,他发了人来疯就要开门。
特务乙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了,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他该从刚才那一出就知道眼前这人是受不得激的,四道风张了一眼,两手把住了门往外一扬,他臂力大得可以,两扇偌大的门被豁然打开,“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拥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人流拥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给他们的狼狈雪上加霜。
欧阳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3
游行的队伍拥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一脸木然地瞧着,既然今天连衣食都无着,学生们嚷的就是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他说的是四道风,四道风终于放弃找他的朋友,铁链搭在肩上,嘴里哼了个小调而手上拉着车,他从特务们身边晃过时明显地表示着蔑视,他反对一切叫作规则的东西。
“这小子其情可恶。”
“就知道抓!总有天要被你害死——这是沽宁。”特务甲阴郁地看着这座他们并不喜欢,也并不喜欢他们的城市,“此地临山濒海,有这方圆数百里唯一的干道和码头,又占了个天高皇帝远,那就是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他瞄着四道风远去,“你说可恶的这小子,他老叔是此地水陆黑道的大阿爷,绑块石头扔水里叫沉锚,喉头上补一刀叫放气,你这样不知深浅被他沉锚放气的总有好几百个。方才带头闹事那女学生是此地商会总长高三宝的千金,他要吭个气咱们只好被沽宁的唾沫淹死。出这种苦差,得先摸地头。否则便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