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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说不出来了,越说越痛。等人都散光了,我就出去杀掉我看见的第一个鬼子,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没个盼头,打八年了,最后我死了,我累了。”
高昕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拉起他的手想让他抱住自己,可四道风的手像木棍子一样滑下来,高昕安慰着说:“你喜欢的人死了,可你还会喜欢别的人。你看,这样你就有希望了,有希望才有目标,有目标才有满意,满意了,你就不难受了。”她又把四道风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你看。”
“病鬼跟我说过你,他说我们没可能,跟钱跟学问没相干,我要一个,我就知道我要,你是两个,你要一块儿。我说二加一等于三,我赚,哇哈哈……他说一块儿还是两人,三除二得一点五,怎么都缺,他跟他老婆才是四除二,互通有无,你中有我。”
“他胡说!我们也可以四除二的,大不了一加一!”
“别再逗我玩了。你是我发的梦,可不是希望。”
“就是的!我可以为你做随便什么事情!”
“我也可以为你做随便什么事情,那又怎么样呢?”
“我为小何做不来的!你要怎么样呢?这仗打不完了,我们不等了,我们在一块儿吧,你以为两个人在一块儿就是结果了吗?两个人的希望比你一个人熬好,我们一起,一起长大,等着战争结束。”
四道风靠在板壁上,头撞出一声重响,这干扰不了他的苦思。
“跟我私奔吧。”他说。
“什么?”高昕吓了一跳。
“跟我私奔。我会死在沽宁,在沽宁就会。”
“好的。”高昕说,她是那种冒失而绝不反悔的人。
四道风苦笑,“你疯了。小姐跟穷书生私奔,小姐秋千荡过墙,砸在穷书生头上。”
高昕微笑,“你的军师这么跟你讲这故事吗?”
“我在茶馆听来的,听忘了。”
“你是个又穷又爱打架的家伙,我一荡荡过墙,砸在你的大笨脑袋上。”
“我是个烂命一条的浑人,我说私奔是闹着玩的。”
“我不是闹着玩的,我说真的,因为你说死不是闹着玩的。你看,我真的乐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四道风愕然地看着高昕,高昕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毅。
6
工地上,日本人吹响了哨子,那是放饭。六品把一碗刚盖底的也不知什么玩意端给龙妈妈,那里边的内容让他犯愣。
头顶一个声音传来,“你是自己进来的,就为吃鬼子赏的这口食吗?”
六品抬头看看,是满天星,身后还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愣头青,很有些呼朋唤党的意思。
“满天星,你还好吗?”六品有些惊喜。
“是四道风派你来救我们?”
六品愣了一下,因为满天星现在看起来比四道风更傲慢。
“不是,可是……”他看看周围的人,“这种话不要在这里说。”
满天星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知道,都不是外人。”
六品吓了一跳,“都……?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我是四道风的人,四道风会来救他们,他们相信我。”
“你疯了吗?在这种地方让人知道你是四道风?”
“你不要管这些,我只问你,你想逃出去吗?”他又摆出一副对何莫修的样子,可六品不是何莫修,他气呼呼地说:“要逃大家一起逃,你可记住我是自己进来的。”
“我就说你有病。外边的人怎么样了?”
“换个地方我再跟你说这件事情。”
满天星似乎受到了伤害,他有点恼火地看看别人,正好看见何莫修过来,他说:“我一定会逃出去,你不要碍我的事。还有,何莫修现在跟鬼子站一边了,你不要信他。”他悻悻地走开。
何莫修过来,满天星说的什么他已听见,他看着六品说:“我没有解释的力气。你相信我吗?”
“你的样子真惨。”六品仔细看着对方满是鞭痕的脸,那是个早该倒下却仍在挣扎的人。
“我看不到我的样子,只知道每个人看我都像看贼。”
“我是粗人,只知道对好人要好,对坏人要提防,你——不是坏人。”
何莫修忽然间热泪盈眶,“谢谢……跟我来,我要让你看一个人。”
六品狐疑着,简单如他,他还没想到他将要见到的是欧阳。
天色渐渐落黑。
满天星和他的同伴在挖一条地沟,这条地沟靠近铁丝网的边沿,几个日军形影不离地监视着。又一批劳工被驱赶进了这条地沟,也带来了几桶水,日本人对进度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一个年轻的劳工靠近满天星,“大个子傻瓜跟汉奸住一块儿了,他们做一伙了。”
满天星恨恨地看着远处的工棚,“不管他们了,没他们更好。”
“水来了。”另一个劳工说。
满天星点点头,大口地喝水,他其实不是在喝水,而是把水往身上浇,其他人也都这么做着。他在日军转身的当头躺下,几个劳工快手快脚地把土盖在他身上。
借着夜色,借着日军的疏忽,这群劳工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几个人埋上一个,日军一直没有发现。
何莫修和六品郁郁地坐在欧阳身边。欧阳仍昏昏沉沉。何莫修叹了口气,“我觉得很孤独,其实一直都是,我的同事说我的家在火星上,我走了半个地球,高伯伯和小昕是地球上离我最近的人,也许还有欧阳。我的天真是我的装甲,现在装甲被粉碎了,满地都是我的碎片。”他看看六品,“你懂我说的吗?”
“一开仗我们全村就被杀光了,是那个长谷川鬼子干的。”他显然是理解了何莫修的某一部分,“不过能像你这样说话真好,有学问真好。”
何莫修苦笑,“我只有技能,没有做人的学问。我做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除了这次。谢谢鬼子,现在我终于觉得很痛,痛得很真实。”
六品没说话,看看伤痕累累的何莫修,他手上包着的破布渗着脓血。
“你想逃走吗?”何莫修问。
六品瞪着他,因为满天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被他回绝了。
何莫修笑笑,“我说的逃,是所有人一起逃,带着欧阳,带着龙妈妈,所有人。欧阳说要顾所有人,这种地方生不如死,拉帮结伙可能有个凭依,可那是假的,你要记得所有人,要不就像我以前一样,一片空虚。”
六品讶然,“所有人?怎么逃?”
“你来了,这事就成了。那天他们烧掉了所有的死者,死人的骨灰铺在跑道上,那天我就想,我们要逃,而且我会杀了他们,真的会杀,没有人可以这样作践别人。”
六品沉默下来,这样的何莫修是他所没有见过的。他现在对何莫修有了另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他对欧阳、对四道风才有的。
夜渐渐深了。地沟里有影子在蠕动着,满天星从土里钻了出来,水和着泥粘在他的身上,他看起来像个土偶。
他轻轻拍打着地面,他的同伴们也钻了出来。
“跟我走。”满天星把沾满泥土的衣服蒙在头上,在小跑和匐匍中避过探照灯光,其他人有样学样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有惊无险地爬到了铁丝网边,只要越过那双层T字铁丝网就可以自由了。
满天星把衣服缠绕在手上,开始爬那铁丝网。几个劳工使劲拉住那铁丝网,好让同伴们爬过的时候不发出声音。
一切很顺利,一小半人已经翻过两道铁丝网,正帮着另一些人逃出来。
一劳工佩服地说:“星哥,你真行!”
满天星得意地笑笑,“快走。山上会合,咱们去找四道风。”
那劳工转身开跑,脚危险地从草丛里露着的引信头上擦过。他终于踩上了一个,脚下轰然炸开。
警报尖厉地鸣响起来。
劳工们开始不辨东西地溃逃,地雷在他们脚下炸响,不断有人被掀翻。日军从空地上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