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晓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唐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握过他一只扎满绷带的手轻抚,毫不掩饰地带着男女之情。
“不要这样,绝对不要。”欧阳说。
“我爱你,从鬼子没来的时候,直到现在。”
“乱用汉字。”
“生里死里,跟了你这么多年,这字我懂。”
“是的,你懂,但是不要。”欧阳看看唐真的神情,她像以前一样,充满着执拗和决心,甚至比以前更过。
“你们明天就走了,可我不跟你们走。”
“我不知道。”
“本来是想跟着的,可为一座城市打了这么些年,后来就离不开它了。”
“我有同感。”
唐真在他身边躺下,将他的一只手拉到自己头上,轻抚着自己的头发。
欧阳闭上了眼睛,光线不好的小屋,很窄很硬的床,一个女人的身体,一切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如同梦境。
“思枫。”
“我叫唐真。”
“对不起。”
“你在学校里教学生做人没有终点,人生没有穷尽,打仗的时候你也一直教大家明白这个。”
“是的,你说得对。无穷,也无尽。”他又开始恸哭,哭得让他这个自认坚强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
唐真怜惜地轻抚着他,“没关系,我会等着。”
欧阳又哭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唐真轻轻叹了口气,“好好哭吧,天就快亮啦,我可怜的欧阳。”
于是欧阳抱紧了她痛哭。哭声在小屋里回荡,穿透门板,消失于黑夜之中。
黑暗中,高三宝坐在自己的藏宝室里,外边做遮掩的立柜早不见了,他的珍藏早已空了,连他的家也早就毁了,没有完好的门,没有完好的床,屋里仅存搬不走的家具也被打烂烧掉,偌大的空间里全是只能扔掉的垃圾。
高三宝神情呆滞,他看起来已经打算坐死在这间密室里。
巷子里忽然回旋起高三宝多年没听到的胡琴声,那多少给了高三宝一丝活气,他蹒跚到窗边,一个佝偻的身影拉着胡琴从巷子里走过,那像极了在日军占领当天去世的二胡艺人罗非烟。
“罗老!”
人影没有回应,只是缓步走过,高三宝急急追赶,神情似乎着了魔。他下楼,小跑过残物横陈的大厅,来到自家门口。
“罗老!我什么都没了!你把我带走吧!”
拉琴者已经去得只剩一个远影,高三宝奋步急追,在巷里碰上了全福。
“老爷您……”
高三宝急急地说:“我走了。全福,你回家吧。”
全福往他追赶的方向看了一眼,吓得几乎瘫掉,“老爷,他死了快八年啦!”
高三宝置若罔闻,追赶着长巷里的那个琴声。
7
欧阳被院里的嘈杂声惊醒,他仍保持着昨晚的那个姿势,只有臂弯里的一根头发说明昨晚他曾在一个女人怀里痛哭过。
院里的声音更大了,还加上了摔砸声。欧阳起身,向院里走去。
院里站了几个陌生人,他们一脸的诧异和难堪,何莫修正在奔窜闪避,虽然并没人追他。
赵老大向欧阳走来,“他们是……”
“老子才不跟他们走呢!话说在这里,就算你们把老子绑了,老子也会逃走!”何莫修又摔东西,反正都是破烂,再摔也不过是更破。
赵老大苦笑,“老四虽然走了,可我们每个人都传染了他的性子。”
“小何……”欧阳叫了他一声。
“滚一边去!开口就要哄人!谁来哄你呀?你自己知道,这哄得好吗?”
“小何!”
何莫修哭了起来,“都不是的。我离不开你们呀,我爱小昕爱了八年,我跟老四刚成了哥们,我把最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你们身上,我说不浪费,值,跟你们这几年等于我做八辈子研究,你们一脚就把我踢啦……”
欧阳走过去轻抚他,“小何,你的心灵比我们丰富得多,你不是需要我来解释的人。”
“我知道,你们为了现在使劲,我得为了将来使劲。”他悲痛地说,“我不会逃的。”
欧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纹。
“我还能见到你们吗?”
“当然会。你答应我女儿……”他茫然了一会儿,“……答应我儿子的礼物是什么?把你的学识教给他。”
陌生人中的一个走了过来,“得赶紧了,根据地很远,路上也不太平。”
欧阳点点头,“可以走了,他和我们一样,连行李都不会有。”
何莫修仍悲切,但还是起身和那几个人走上出门的路,他没勇气再回头。
“好好照顾他。”欧阳向陌生人嘱托。
陌生人坚定地说:“我们会照顾他,用我们的生命。”
何莫修被针刺一样叫了起来,“用什么都好!不要用你们的生命!”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欧阳看着他和那几个陌生人消失在院门外,他转身,疲惫地看看赵老大,赵老大迎着他的目光,“我们也该走了。”
“走吧。”
“有些变化。”
“我知道,唐真。”
“她和八斤都会留下,沽宁总得有我们的同志。”
“很好。”欧阳说。
“六品也不走,他要回家。”
“窦村?是的,他在认识我们之前就有了家。”
离别在即,人们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再说话。
送别只能送到郊外。郊外有开不败的野花,花丛中有一些坟墓。
欧阳拍了拍六品宽厚的肩膀,“我们暂时不会回来了,来沽宁时帮我们扫扫墓,老四、小昕、龙乌鸦……我不想去数了,所有人。”
“龙乌鸦又没死,他是出去野去啦。”六品说。
欧阳苦笑,“是的,我同意。他就是那么个不甘寂寞的家伙。”他回身,从唐真手上接过孩子,唐真帮他把孩子缚在胸前。
“谢谢。”
他那声谢谢显然不光为眼前这点小活的,是为了有人陪他挨过人生中最难挨的一夜,唐真看着他,眼光旁若无人毫不忌讳,“你说暂时不回来,暂时是多久?”
欧阳挠头,八斤有点寥落地看着脚下的地皮,赵老大和邮差忽然对天空很有兴趣。
“很久。”欧阳说。
“十年算很久吗?我现在二十七,我等十年。”
欧阳吓了一跳,“兴许三两年我就回来,可你别等着。”
唐真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神情,“我是唐真,不是别人。我不会等人太久,我会找过去。”
欧阳狼狈地说:“这就出发吧,六品你保重。”他看八斤而不敢看唐真,“还有你们……”
他的声音被六品的惊呼打断了,旷野上,龙妈妈拄着拐棍赶了过来,她走到目瞪口呆的六品身边,拐棍立刻往六品身上招呼,六品狼狈地护着,并不闪躲。
“六品六品,脏仔死了你不告诉我!你还偷溜!你还跟脏仔学,你走都偷着溜……”她老泪纵横,六品瞧得心痛,那种心痛不是装的,“文章没事呀!他走了,穿很帅的军装,当很大的官……”
“我是他妈!你们这帮做儿子的,以为连死都瞒得过自己妈吗?你还偷溜,一溜就是三五年……”
“我是回窦村,我答应文章照顾您的,我们村房子都烧光了,我总得盖好房再来接您吧?”
“你们不知道当妈的,儿子在哪哪就是个家?”
六品跪了下来,龙妈妈又打了两下也就不打了。其他人在旁边看着,他们无法插手,也无需对一对抱在一起的母子插手。
再怎么依依不舍,终归还要离别。他们各自向着自己的目标,坚定地去了。
六品背着龙妈妈在旷野上大步流星,夏末的和风吹掉了他的悲伤。
“夏天快完了,妈。”
“秋天好啊。”
“我们村到这时就该收稻子了,妈。”
“种点蔬菜吧。”
这对母子看来会絮语整个行程。
欧阳、赵老大、邮差和海螃蟹几个在路上走着,欧阳下意识地哄弄着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和他们分开的朋友们,唐真和八斤在回沽宁城,六品和龙妈妈往另一个方向。他再看一眼沽宁,沽宁已经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在这模糊轮廓的一所破院子里,罗非雨正忙活着放开两张破凳,又在中间放上一碗洗净的秋海棠,然后对屋里嚷嚷:“老爷子,该吃饭了,今天有邻居送的秋海棠,新打的!”
屋里很热情地应和了一声,高三宝出来,他的破衣烂衫与罗非雨如出一辙,但却显得很适意。
“这不没好吗?饭前你先给我拉个什么吧。”高三宝笑眯眯地说。
罗非雨很乐意地坐下,他拿起了二胡,“拉什么?”
“你爱拉,我就爱听。”
罗非雨试了个拉拉杂杂的音,院里起了点风,一股有点捣乱的小旋风卷起几片落叶,一点灰尘,在院里旋啊旋的,一刻不得安分。
高三宝很有兴致地指着那风,笑,“四道风。”
罗非雨笑笑,开始拉他的二胡,琴声缭绕于沽宁的巷陌纵横,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