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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大头你并不怀疑,不过总得给手下人一个交代。”萧规俯身把箭杆捡起来,“我本以为,你会犹豫,没想到你杀上司真是毫不手软,佩服,佩服。”

他对张小敬的最后一点疑惑,终于消失了。一个人是否真的起了杀心,可瞒不过他的眼睛。刚才张小敬扣动悬刀时的眼神,绝对是杀意盎然。

张小敬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右手在颤抖着:“你给我弩机之前,就把箭头给去掉了?”萧规笑道:“你能扣动悬刀,就足以说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还有用,暂时不能死在这里。”

这时李泌咳咳地试图把身体直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太疼了,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神情痛苦万分,有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萧规拎起他的头发:“李司丞,谢谢你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张小敬!”

一声大喝响彻整个灵官阁。李泌拖着鼻血,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我还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还是不是都尉?”

“是。”张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阴谋!从来没说过要保全长官性命!对不对?”

“是。”

“你杀本官没关系,但你要拯救这长安城!元凶就在旁边,为何不动手?”

萧规从鼻孔里发出嗤笑,李泌这脑袋是被打糊涂了?这时候还打什么官腔!张小敬缓步走过去,掏出腰间那枚铜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间:

“李司丞,我现在向你请辞都尉之职。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张都尉,而是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是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是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是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是要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他每报出一个身份,声音就会大上一分,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泌的脸色铁青,张小敬入狱的原因,以及在这几个时辰里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现在张小敬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那滔天的凶蛮气势汹涌扑来,让李泌几乎睁不开眼。

偏偏他没办法反驳。

吐出这些话后,张小敬双肩一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萧规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来,张小敬之前的行为,纯属自找别扭,明明对朝廷满腹怨恨,偏偏要为了一个虚名大义而奔走,太纠结。

现在张大头把之前的顾虑一吐为快,又真真切切对上司动过了杀心,萧规终于放下心来。他握紧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张小敬也同样动作,两人异口同声:“九死无悔。”

那一瞬间,第八团的盛况似乎回到两人眼前。萧规的眼眶里,泛起一点湿润。

这时李泌勉强开口道:“张小敬,你承诺过我擒贼,莫非要食言吗?”

“不,我当时的回答是,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李泌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说得不错,我看走了眼,应该为自己的愚蠢承担后果。”

张小敬道:“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萧规大笑:“说得好,我们这样的人,死后一定得下地狱才合适。大头你五尊阎罗的名头,不知到时候管用与否。”

“言尽于此,请李郎君仔细斟酌。”张小敬拱手。

称之为“郎君”,意味着张小敬彻底放弃了靖安司的身份,长安之事,与他再无关系。听到这一声称呼,李泌终于放弃了说服的努力,垂头不语。

萧规吩咐把李泌从柱子上解下来,让两个护卫在后头押送,然后招呼张小敬朝灯楼上头去。

“怎么他也去?”张小敬颇有些不自在。

萧规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他另外有用处。”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之前就有一个疑点。蚍蜉们袭击靖安司大殿,为何不辞辛苦地劫持李泌?让他活着,一定有用处,但这个用处到底是什么?

萧规看出张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说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就明白了。

一队人鱼贯走出灵官阁。张小敬刚迈出门槛,萧规突然脸色一变,飞起一脚踢向张小敬腰眼。张小敬没想到他会猝然对自己出手,登时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间,一道寒光擦着他头皮堪堪扫过。

元载现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树旁,盯着那扇鲜血淋漓的大门,久久没能作声。

那个杀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还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可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却让元载很在意。

“若你们还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聚在那儿呢。”

这是个圈套,还是一句实话?元载不知道。若说是假的,可张小敬撒这个谎毫无必要;可若说是实话,张小敬会这么好心?主动给追捕他的人提供线索?元载可不相信。

一贯以目光敏锐而自豪的他,面对张小敬这个谜,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干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来,让老天爷来决定。

这时他身边的旅贲军伍长凑过来,悄声道:“我们要不要冲进去抓人?”

他们刚才抓住一个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学徒,已经问清楚了这家主人的底细,叫作晁分,背后是日本人晁衡。院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波斯人。张小敬特意跑来这里,肯定跟他们有勾结,抓起来总没错。

旅贲军在这院子里起码躺倒了十几个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亏,他们急于报仇。

对这个建议,元载摇摇头。他不关心旅贲军的脸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部下不知道,元载心里可最清楚不过:张小敬并不是内奸,这个罪名只是为了方便有人背黑锅而捏造出来的。用它来整人没问题,但如果真相信这个结论去推断查案,可就南辕北辙了。

南辕北辙?

元载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树树干,双眼一亮,霎时做出了决断。

“整队,去兴庆宫!”

旅贲军的伍长一愣,以为听错了命令。

“去兴庆宫!”元载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张小敬的话是否真实,不过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元载,兴庆宫那边的变数更大。

变数大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机遇。

元载相信,今晚的幸运还未彻底离开他,值得赌一赌。

张小敬倒地的一瞬间,萧规发出了一声怒吼:“鱼肠!你在干吗?!”

在灵官阁外,一个黑影缓缓站定,右手拿着一把窄刃的鱼肠短剑,左手垂下。张小敬这才知道,萧规踹开自己,是为了避开那必杀的一剑。他现在心神恍惚,敏锐感下降,若不是萧规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鱼肠剑下了。

“我说过了,我要亲自取走张小敬的命。”鱼肠哑着声音,阴森森地说。

萧规挡到张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现在张小敬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与他为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这件事我会判断!”萧规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现在周围全是我们的人,又怕什么?”

这个解释,并未让鱼肠有所收敛:“他羞辱了我,折断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萧规只得再次强调,语言严厉:“我再说一次,他现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鱼肠摇摇头:“这和他在哪边没关系,我只要他死。”

灵官阁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张小敬刚刚转换阵营,就要面临一次内讧。

“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许碰他!”萧规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红绳,那红绳上有两枚铜钱。他取下一枚,丢了过去。鱼肠在半空中把钱接到,声音颇为吃惊:“你为了一个敌人,居然动用这个?”

“你听清了没?不许碰他。”萧规道。

“好,不过记住,这个约束,在你用完最后一枚铜钱后就无效了。”鱼肠强调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张小敬上前一步:“鱼肠,我给你一个承诺,等到此间事了,你我公平决斗一次,生死勿论。”鱼肠盯着张小敬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会信守承诺?”

“你只能选择相信。”

鱼肠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觉得在这里动手的机会不大,终于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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