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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屏望了一眼世子殿下的背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将一株竹子做长剑。
徐凤年离开竹林,再次衣襟湿透。这竹林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一剑不出,远比出剑来得更让徐凤年心惊胆战。
山上桂子落尽。
徐凤年在悬仙峰下的深潭不知道上上下下几次。武当山其余有水有湖的地方也都没落下,总算被他摸出了四百多颗鹅卵石,黑白两色,堆积在茅屋内。世子殿下除了拿绣冬去斩劈瀑布,剩下就是用绣冬雕琢石子。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有一种剑法类似女子绣花,称作天女散花,最是精细玄妙不过,大概可以媲美吴家剑冢的精深剑法。徐凤年就将这种剑式套用在绣冬刀尖上,一笔一画,都极为耗费心神,起先每日不过雕刻出两三颗石子已是极致,渐入佳境后,每日四五颗,等山上下雪时,徐凤年可以闭眼下刀,一日功成十三四子。
徐凤年掐指算了下,差不多到了离开武当山的时候,毕竟还要去九华敲钟,对北凉王府来说,这是雷打不动的事情。
不知为何,对于武当掌教王重楼的内力转嫁一事,徐凤年看得越来越淡。
洪洗象耐心雕琢出三百六十一子,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纵横十九道,十九相乘便是三百六十一。
潜移默化中,徐凤年刀法由粗入细。
偶尔去竹林讨打,竟能逼迫剑痴王小屏出剑不得不砍断十几棵紫竹,才能将世子殿下赶出竹林。最近一次,约莫是厌烦世子和绣冬到了极点,一剑过后再一剑,将紫竹林东北角给硬生生劈出了一大片空地。
竹楼外,王重楼坐在剑痴对面,跟着嚼起生茶叶,微笑问道:“气机牵引得如何了?”
只在太虚宫前出声的王小屏点了点头。
王重楼道:“你每次出剑在明,将徐凤年的刀法和气机都驱赶到一处,《绿水亭》在暗,暗藏剑诀,可以清心引导。不承想徐凤年以刀法雕琢棋子,误打误撞,得了《甲子习剑录》的精髓。再者不知从哪位高人那里学来龟息法,在峰下深潭底部练刀,与我武当心法殊途同归,本以为我这大黄庭,最多赠予这位世子殿下十之三四,现在看来,十之五六也未尝没有可能。”
剑痴面露怒容,横放于竹桌上的桃木剑神荼毫无征兆地跳跃起来。
王重楼伸手轻轻一拂桌面,古剑神荼归于寂静,笑道:“呆子,你这急躁脾性,如何替武当胜过吴家剑冢十几代人累积出来的剑道底蕴?”
王小屏笑了笑,捡起竹盆里的一把翠绿茶叶,大口嚼烂。
王重楼打趣道:“你真忍心武道、天道都由你小师弟一肩挑起?洗象终究只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就不怕把他累着?我们这帮光长岁数不长悟性的师兄中,就你离天道最近。所以别看你没给洗象好脸色,我却知师兄弟中,你最看好这个小师弟。所以啊,等那世子殿下出了山,你再用心些,挑起担子,学那吴家剑冢的吴六鼎,四处行走一番,东海南海,北凉西蛮,逛一圈,说不定你的剑道就成了。坐而论道,可从不是一个好听的说法。”
武当第一呆子点点头。
眼神落寞地望向这位言谈轻松的大师兄。
王重楼看到这视线,爽朗笑道:“不过是一个小小大黄庭,比起武当千年大计,算得了什么?”
剑痴王小屏摇摇头,大概是想说这大黄庭“不小”。
王重楼不理会这些,呵呵笑道:“让洗象偷偷藏起了几颗棋子,这会儿世子殿下大概是没找着我们小师弟,只能苦兮兮去潭底找石子了。我得抓紧时间喽。”
剑痴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住桃木剑。
武当掌教摇了摇头,缓慢起身,走出紫竹林。
王小屏呆呆地坐在竹楼前,转身一剑劈倒竹楼。
一个高手会讲究气机,一个王朝看重气运,而一个宗派则更重视气象一说。
天下道门三足鼎立,龙虎山被离阳王朝器重,当了道统数百年的执牛耳者。
四大天师一个比一个神通玄奥,而且龙虎山天才辈出,几乎每隔一代都会冒出一两个有望掌教的不世出天才。
最近一百年,有写出《太极金丹》的葛虹,他将外丹斥为旁门左道,洋洋洒洒二十万真言,矛头直指武当,把武当的丹鼎派批得体无完肤。
五十年前出现了一个以一己之力屠戮殆尽魔门六位护法的齐玄帧。只可惜直到在龙虎山斩魔台羽化,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较高低,否则天下第一就不会空悬了。
三十年前横空出世了一个精于内丹大道的护国天师,硬生生将老皇帝的寿命逆天篡改绵延了整整十五年,传闻是以命换命的法门。这位壮年时曾自言要活三甲子的国师不到古稀便溘然长逝,却给龙虎山带来了百年荣华。
十年前,佛道进行了一场持续百日的争辩,最终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龙虎山不知名道士给盖棺论定,舌灿莲花,教理精妙至极,本已胜券在握的两禅寺只能认输。
而武当?
貌似百年来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何来的堂皇气象?
若非王重楼修成了大黄庭,恐怕这座山除了虔诚的北凉香客,都要被世人遗忘天下了,还有大小莲花峰,还有玉柱,还有那玄武当兴。
洪洗象今日跟着山上最长寿的师兄宋知命一起炼丹,却不是那丹炉规模甲天下的青云峰,而是就在小莲花峰上。只有个半人高的青铜炉,耗费木炭硫黄丹石都不多,没有挑良辰吉日,没有筑坛画箓,更没有摆设那些镇邪驱魔的宝剑古镜。外人看来怎么都不像是炼制上好丹药的架势,可宋知命却是紧张万分,比在青云峰上更重视百倍,蹲在地上亲自掌控火候,两缕白眉下垂及地都没有注意。
宋知命这般年岁,炼丹无数,许多都通过各种途径渠道送去了达官显贵手中,甚至是京城那边的皇亲国戚。“知命丹”在王朝上下颇有声誉,可老人却知道自己炼丹如同修道,悟性有限,只是穷极人力物力,少了阴阳圆融。所以当初《太极金丹》面世,宋知命也只是苦笑,想要辩驳却是无可奈何。但小师弟上山后,遍览典籍,愣是被他走出了一条新路,不拘泥于内丹外丹,内外兼修,因此这些年炼丹,不是宋知命教洪洗象如何去降龙伏虎调理五行,反而是老师兄心甘情愿地给小师弟做起了烧火道童。
在世子殿下眼中这个骑牛的最是游手好闲。可在所有师兄眼中,洪洗象却是真真切切有望力挽狂澜的真武大帝转世,四千字《参同契》炼丹法,在掌教王重楼看来完全就是道门五百年来最妙不可言的秘典。它哪里是在教人炼丹,根本就是在教人如何得无上大道!王重楼从不讳言正是四千字让他生出了修习大黄庭关的信心。还有像那徐凤年学到手的拳法,分明糅合玉柱心法和武当剑术的最高境界,也不是如洪洗象所说从经书阁楼中找到,而是由这位年轻师叔祖在日复一日枯燥占卜中有所感悟,最是契合天道。
骑牛的年轻道士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些作为是何等惊世骇俗,恐怕知道了,以他被世子殿下天天骂成缩头乌龟的胆小性子,也只是唠叨一句山下太吓人,小道我不成为天下第一前打死都不下山。
洪洗象皱紧眉头盯着丹炉,突然扯起宋师兄,嚷道:“撤!”
宋知命心知不妥,一炉耗费金银无数的丹药再珍贵,比得上小师弟?立即双袖一卷,就带着洪洗象往后疾速飘去。
一声轰鸣,丹炉炸裂。
整个武当都听到这声刺破耳膜的巨响,各个山峰道观宫殿都能瞧见一股浓烈青烟袅袅升起,并没大惊小怪,抬头看见这股烟后继续干活去。
哈,我们的师叔祖又调皮了。
小莲花峰上师兄弟两人十分狼狈,宋知命道袍袖口成了破布条,好歹是护住了罪魁祸首的小师弟。
洪洗象跑去心疼青铜丹炉,这炉子可是他一点一点亲手锻造而成,何况武当这些年香客数量江河日下,山上是出了名的手头拮据,若非宋师兄在青云峰没日没夜不错过任何一个好日子地开炉炼丹,早就穷得叮当响了,两袖清风,就真的是只剩下两袖清风了。毕竟武当不是龙虎山啊。这边山上虽说自给自足不难,可要做再多事情就真要有心无力。洪洗象心思简单,可不意味着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笨蛋,若把返璞归真当幼稚,那世上就真没聪明人了。掌教大师兄为何请世子殿下来武当,洪洗象自然一清二楚,但并没有如小王师兄一般恼火排斥。
洪洗象蹲着看到破炉中一摊泥的丹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点,放到鼻尖嗅了嗅,愁眉苦脸道:“还离得远。三师兄,看来要借用你的炉子了,到时候可别骂我,小王师兄都不让我去他的竹林了,再去不得青云峰,唉。”
慈眉善目的宋知命看着一脸愁容苦兮的小师弟,哈哈笑道:“好说。”
洪洗象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宋知命记起许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师弟,这一年时间你可没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么,舍不得那姓徐的红衣姑娘?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红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师兄,连你都来!现在就只剩下小王师兄没笑话我了。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懂什么。”
宋知命笑问道:“你今年几岁?”
从不记这个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记得清楚是十四岁见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说话了,继续对着天空发呆。
那年北凉王府以大柱国徐骁为首,浩荡近百人登山,那时候大柱国刚刚踏平半座江湖,天下人都幸灾乐祸等着北凉铁骑连武当一起碾轧过去,却没料到这趟上山,徐骁却不是要拆掉玄武当兴的牌坊,而只是烧香,从他带去武当的一小撮人便可得知,正值豆蔻初长成的大女儿徐脂虎,诗文才气开始名动天下的二女儿徐渭熊,一身莫名阴气的徐凤年,始终憨傻的徐龙象。上了山后,大柱国子女四个就胡乱游玩起来,其中就数徐渭熊最为跋扈傲气,在真武大帝雕像后面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歪歪扭扭,却已显腹中峥嵘。武当得知后哭笑不得,连半句重话都不敢说。姐姐徐脂虎倒是没什么出格举动,瞎转悠,最后见到了一个骑牛的“小道童”。
见面第一句,她便问道:“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红着脸想了半天,等到确定自己年龄岁数,那雪地里格外惹眼的红衣女孩却已经不耐烦地走远了。
只留下那时候便已经是武当最年轻师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
仙鹤盘旋,人间仙境。
在小莲花峰龟驮碑附近,她见着了洪洗象,笑问道:“喂,小道士,这山上多无趣,要不你嫁给我?多有趣。”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再没有见过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欢穿一身刺眼的红衣,最后就只是那一日听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好想骑上黄鹤”。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两算。
在算这辈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骑鹤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山,那一定是会被当作仙人的。
武当山巅,乌云笼罩,隐约可听雷鸣。
洪洗象猛然抬头起身,望去悬仙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