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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中唯有仗着是女儿身的舒羞乐意仔细察言观色,她不熟悉北凉军伍内幕,却瞧出了徐凤年轻描淡写一番说辞就隐约赢得了那名武将的诚挚好感,引得他豪兴大发,饮酒如水,说不尽的男人豪迈。换作她是徐凤年,肯定要趁热打铁,例如招呼一声“宁将军坐下喝酒”,最不济也要对凤字营的伤亡惨剧安慰几句,可徐凤年请了喝酒后便掉头去逗弄白猫了,非要让昵称“武媚娘”的宠物也喝酒,说什么“醉鼠就敢扛刀砍猫,那醉猫就敢提剑杀虎了”,惹来那花魁出身的丰姿美人抱猫躲闪。
果然是如那陆地剑仙一般境界的老头儿所说,徐凤年实在是喜欢一些小打小闹的旖旎勾当,没奈何却能耐着性子不吃荤,这让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艺三十六种姿势无处施展,徐凤年怎就不解风情?
徐凤年喝了酒吃了肉,一身饱暖,正愁没点乐子,就看到种柳植桐的宽敞官道上出现两位青年剑客,持剑隔道而立,风采气势都是市井百姓罕见的,更难得的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剑客跟约好似的,一人身穿飘飘白衣,另一人紧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还未出剑比试便噱头十足了。
酒摊子除了徐凤年这一桌大手大脚,本就还有四五桌停脚歇息的酒客,这帮人囊中钱财不多,可看热闹的兴致却一点不输当年的徐凤年,一个个瞪大眼珠子要看这两位游侠儿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风剽悍游侠遍地的北凉,新旧两位州牧都在境内大力禁武,现任雍州刺史田综是顾大将军昔日得意门生,南汉国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头功,武夫田刺史对待后辈却丝毫不手软,有一支三百人轻骑专门整治那些耍枪弄棒的无赖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监狱先抽打得皮开肉绽,若是江湖门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责罚,如此一来,雍州便很难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况了。
两位剑客打得昏天暗地,有来有往,剑招配合得很是让外行惊叹,很快就让大开眼界的无聊酒客们满堂喝彩大声叫好,官道上立即尘土飞扬,几辆途经此地的马车都停下,一同欣赏眼花缭乱的比试。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出精心布置的好戏。他以前在北凉只是看个热闹,乐意打赏大把的银两,如今练刀入门,见识过了白狐儿脸与白发老魁的悍刀,更是亲手挡下武当剑痴王小屏不知多少剑,更别说老剑神李淳罡的指玄两剑。两名剑士气机虚弱,粗劣剑招更是难登大雅之堂,徐凤年看了一会儿便觉着乏味,笑问道:“吕钱塘,这两人联手能挡下你几剑?”
观潮练大剑,一心铸就雄浑剑意的吕钱塘如实答复,“一剑也挡不下。”
徐凤年望向鱼幼薇,打趣道:“这两人在这边守株待兔,铆足了劲儿想从我这里骗些银子出去,心意可嘉。你们瞧瞧,他们那崭新衣衫,说不定都是饿了肚子节省出银子买的,而且雍州禁武严苛,敢在官道上比武,没点胆识真做不出来。幼薇,你说当赏不当赏?”
要知道鱼幼薇娘亲乃是西楚先帝剑侍魁首,她虽只学到了绚烂剑舞的几分皮毛,却得了其中大半神意,自然对那两个装腔作势的绣花枕头提不起兴趣,摇头道:“剑术平平,不该打赏。”
徐凤年没有说话,端起酒碗喝了口酒,怔怔出神,有点不合常理。官道上两位剑客见这边半天没动静,凉州境内听说世子殿下出游便开始辛苦排练许久的打斗也快要招式用尽,便不免有些焦急,其中白衫剑客心思不定,不小心便忘了按照排练走剑,划伤了对手,结果那黑衣剑客也伤出了血性,开始拼命。无意中惹来不明就里的等闲看官们激动万分,只觉得这场激战真心精彩,都见血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高手比试,哪里是市井乡邻间拎菜刀扛锄头可以比拟的?
一些手头拮据只能小心数着铜板买酒的酒客如此一来,都心甘情愿再各自喊了几碗杏花酒。
徐凤年没有去看那场两位贫穷游侠儿胡闹出来的蹩脚打斗,只是想起了当年游历中碰到的一个朋友。三年六千里,说来可怜,除了李子小姑娘这么个出手阔绰的熟人知己,也就只剩下那个叫温华的家伙愿意结伴而行。那小子貌似父母早逝,与兄嫂过了几年,受不了势利嫂子的刻薄挖苦,一气之下便开始单枪匹马行走江湖。说单枪匹马其实并不合适,因为这个穷光蛋穷得叮当响,只能自己削了柄木剑挎在腰间,也买不起马,充其量只能算徒步江湖。温华穷归穷,志向倒是大得没边了,说要寻名师练名剑,非要练出个大名堂才回家光宗耀祖,一定要弄把带剑穗的昂贵好剑挎着才罢休。徐凤年曾问他真牛气了回家见到那嫂子,如何拾掇?这小子却说嫂子终归是嫂子,再目光短浅,也不能真把她怎么的,只是万一他出息了,便能让那个哥哥扬眉吐气,再不用每天受嫂子的气。这个温华每次看着老黄牵着骨瘦如柴的红马,都跟看见了一柄好剑似的,只不过徐凤年提心吊胆生怕这想剑想疯了的家伙真把马匹偷去卖钱,可分别前都没发生这档子祸事,真如温华自己所说,剑要自己挣钱买来才是自己的剑。不过这小子也有些旁门心思,例如那各地比武招亲,他都要不自量力厚着脸皮上台,可每次都被打得吐血,有几次都是被打飞下来的。走上台,飞身而下,实在是凄凉悲惨,看得台下的徐凤年那叫一个冒冷汗,只能吃力背着他离场。所幸每次半死不活病恹恹一段时日,他又能生龙活虎起来,然后换个地方继续登台比武,给自己找羞辱,给对手涨信心。
这个嚷着要请自己这个好兄弟吃好几斤熟牛肉的家伙,现在可还安好?可曾挣到了钱买剑?可有遇到了心仪的好姑娘?
他说,好姑娘就是可以长得不必好看,但一定要善良的姑娘,愿意等他练剑练出锦绣前程的傻姑娘。
徐凤年猛然回神,说道:“当赏!”
鱼幼薇莫名其妙,没有出声反驳。从小便在金山银山里长大,更是从不怕坐吃山空的世子殿下说要赏钱,她拦得住?再说了,为何要去拦?当她还是凉州头名花魁时,便听身边清伶女倌说许多纨绔公子别看在青楼里出手阔绰得厉害,一个个跟家里是顶尖世族豪阀似的,其实那都是打肿脸比拼面子呢,回到家就得挨父辈们的揍,而且对身边下人往往更是凉薄吝啬。如此对比,鱼幼薇还是更喜欢身边这个对谁都乐意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王府恶奴愿意为世子殿下出死力打抢砸,为虎作伥个个争先恐后,可鱼幼薇却私下听说一个秘闻:曾有数名恶奴在徐凤年涉险遇刺时,不惜以身挡剑,接连赴死而不惧,这里头又有什么缘故,鱼幼薇不敢去探究了。
徐凤年拿起酒碗刚要喝酒,抬手悬着大白碗,问姜泥:“你说该赏多少?”
姜泥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银子,你爱打赏打赏去,一千金都行。”
徐凤年自嘲道:“我可没带这么多,也不舍得,出门在外还是省着点开销,行,凑个整数,就给一千两好了。”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与他最心有灵犀的青鸟便转身去车内拿银票。若是千两纹银,那两个各有伤疾的剑客光是扛着都得累到吐血,出门露黄白,不是找死是什么?当真以为天下太平路不拾遗了?
脸上满是无所谓的姜泥悄悄撇过头,术算不好的小妮子伸出手指算了算,一手不够再加上一只手心有老茧的小手,好不容易才算出结果,立即塌下脸,一千两呢,一字一文钱,千文一两银子,她岂不是得整整读一百万字的秘籍典籍!那一箱子书加起来读完她都未必能赚到一千两银子啊!练剑似乎看上去挺不错啊,你看那两个游侠儿练剑不就几碗酒工夫就练出一千两了吗?
偷偷将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的姜泥叹息一声,喃喃道:“可练剑真的很辛苦啊。”
抬头望向身边练剑练到曾经天下无敌却只剩下一条胳膊的老剑神,姜泥觉得还是作罢,读书挣钱就挺好了。
两名剑士本来没听到传言中世子殿下那句“是技术活儿,该赏”,十分心灰意冷,而且这番比拼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打斗声势也就难免弱了下去,有虎头蛇尾的嫌疑。那帮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喝酒的看客看不出门道,但热闹大小好坏还会看不出来?见两位游侠儿越打越马虎,开始喝倒彩,嘘声阵阵,官道上吃了满嘴灰尘的两名剑客连冲过来打一顿这帮王八蛋的心思都有了,可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在场,他们只能哑巴吃黄连。而且的确如徐凤年所料,他们连一身行头都是赊账新买的,值些钱的佩剑倒是原先就有,只是这般拼命表演若是博不得世子殿下一笑,拿不到赏钱,那他们就真是要血本无归了,更是无颜面对眼巴巴等着他们回去买胭脂水粉的红颜知己。
老天爷开眼了!青鸟姗姗而行,将两叠银票分别交给两位年轻剑士。其中一位拿了银票,忍不住多看了眼前佳人一眼,顿时眼前一花,便倒飞出去,重重跌落于地上。另外一名游侠儿惊吓不轻,顾不得露馅儿,赶忙跑过去搀扶同伴,连忙抄小道溜之大吉。
看到这滑稽一幕的鱼幼薇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徐凤年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是低头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温华,没钱买不起好剑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着把破木剑去名动天下。到时候按照兄弟约定,你请我吃牛肉,我给你叫好。”
老剑神李淳罡神情微动,望向这个今日举止略有古怪的徐凤年。老头儿习惯性扯了扯羊皮裘,轻声道:“小子,找个时间,你与那姓吕的剑道门外汉厮杀一番,老夫瞅个热闹,总比看两个连提剑都不配的笨蛋在那里瞎闹来得有趣。”
忙着惦念当年约定的徐凤年没有听清老头儿言语,抬头讶异道:“什么?”
对徐凤年一直言语尖酸的老头儿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平淡道:“让你与姓吕的过招,老夫看个热闹。”
徐凤年沉声道:“好!”
吕钱塘当然不是聋子,听到那不知准确身份的剑仙老前辈要让自己与世子殿下过招,虽说大体是一些慢慢喂招以供殿下养刀的苦力活儿,可他练的是观潮重剑,出手不如其他剑术来得细腻精准,万一伤着了世子殿下,找谁诉苦喊冤?找护短著称的大柱国,肯定是找死。跟世子殿下说刀剑无眼的大道理?这位殿下如何看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指不定就得被穿一路的小鞋了。吕钱塘心中哀叹,罢了,兵来将挡,到时候该杀该剐都只能豁出去了,大不了站着不动让世子殿下砍几刀。
舒羞听到这里眼眸子笑弯起来,咋样,这回轮到你吕钱塘吃瘪了吧?偏偏要学剑,老娘且看你如何收场。舒羞轻轻呸了一下自己,什么老娘,小女子还年轻着呢,世间几个女子到了三十岁还有自己这般花容月貌?掐一掐脸蛋,肌肤都能滴出水来。
不做巫女许多年的舒羞在这边孤芳自赏,徐凤年已经起身,青鸟付账,多给了几两碎银,已经让酒摊子欢天喜地。
望着马队缓行,卖酒的老板坐在空桌长凳上,掂量着碎银偷着乐,难得给自己倒了一碗让伙计从酒缸底下捞起来的杏花儿酒糟。这玩意卖不了几个铜板,却也能解乏,老郎中更说过可以暑扑风湿冬浸冻疮,一些被蛇蜂叮咬的村夫都习惯来讨点酒糟去解毒,百试不爽。店老板抬头看了眼招牌旗帜上灰扑扑的三个字,心想啥时候拿下来好好清洗一番。
正当他寻思着小事的时候,忽然感到地面剧烈颤动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为首一名手提一件陌生巨大兵器的将军率领百余人的骁骑轰然而过。老板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正是刚才那个在风流倜傥公子哥儿面前十分恭敬的重甲将领。他也远远看见过几次雍州兵马的行头,已经算是震撼人心,可眼前这支骑兵却是更雄壮威武。除了当头魁梧将军,士卒们全部骏马轻甲,个个佩有一柄制式北凉刀,背负弓弩。那刀,店老板依稀认得,春秋国战中,这种杀人刀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早先王朝上下无数人以获得一柄北凉战刀为傲,后来朝廷下了旨意,不准北凉军卒以外的人私自佩有此刀,否则以犯禁论处,这股汹涌风潮才逐渐淡去。
娘咧,雍州的貂裘子弟哪一个出行能有让一百精锐骑兵紧随其后的夸张阵仗?
是从北凉那边来雍州游玩的将门子孙?可雍州这些年明摆着与泉州一起跟凉州针锋相对,这一点连他这种小百姓都心知肚明,怎么有北凉的纨绔子弟有气魄调动军伍来雍州境内驰骋?这不是硬生生打咱们田刺史的脸吗?店老板将碎银小心收起,一只手护住才喝了小半的白酒碗,一只手抬起摇了摇,扑散灰尘。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整明白那言谈和气风度雅致的公子哥儿是啥来头,总之是生平仅见的大人物了。老板等尘土少去,这才提碗喝了口酒糟,感慨万分道:“这位公子,家世气量可真了不得,回头要跟家里那没见过世面的婆娘好好说道说道。
唉,可惜不是咱们雍州的,否则与人说起都有面子。”
曾在大雨中与宁峨眉并肩与那可怕红甲人死战一场的凤字营正尉袁猛,是一个出身北凉中等士族的武将。他文官仕途这条路走得不顺,便从军北凉,自小与族内一名从江湖上退下来的隐居教头习武。袁猛枪法尽得真传,与师从北地枪仙王绣的小人屠无法比,可也算是一员冲锋、布阵都可独当一面的双全骁将。说实话,出行北凉才一天时间便折损了兄弟几十人,让视兵卒如同手足的袁猛恼得吐血,更气闷的是这等委屈偏偏不能摆在脸面上,总不敢去跟那位世子殿下说三道四。
说来好笑,袁猛与大戟宁峨眉官阶竟是一样——从六品,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袁猛对宁将军却是打心眼儿服气。北凉四牙比起大柱国六位义子显然要差得有些距离,可在北凉军中,那六位各自领军的大将位高权重,难免不可望更不可即,四牙虎将却更容易亲眼见到一些,边境上战场厮杀,平时庆功喝酒,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袁猛看来,四牙中数宁将军最得军心,每次陷阵他都身先士卒,与大柱国如出一辙,回到军帐,平易近人,远比典雄畜这类脾气暴躁动辄鞭笞军卒的将军要好相处,尤其是小小河阳郡县城,宁将军一戟便将那个不长眼的东禁副都尉挑翻下马,卜字铁戟抵住那人心口,那人在戟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酣畅淋漓,大快人心,这才是北凉的猛将!宁峨眉突然提戟停马,转身朝所有轻骑大声笑道:“世子殿下方才喝酒时与我说,若他当日在颖椽城门口,便要那东禁副都尉剥光了吊在城门上!”
袁猛一怔。
凤字营一百亲卫骑兵大概都是与头领袁猛一样的表情,心头有些波动,却不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