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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坐在床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艰难俯身在他耳边的老妇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楚内容,却偏偏就是知道他说了什么,所以她柔声道:“咱家里已经没酸菜了,不过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给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间深情,莫过于此。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先是从西蜀南诏接壤处,一路北上赶到清凉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赶去拒北城,接下来不得不辗转到了流州青苍城,最后直奔更为靠近西域的临谣军镇,这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正在背着箩筐捡牛粪的同门师兄弟。
看着满脸风霜且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四师弟,年轻人听过了大致经历,忍着笑意说道:“真是难为你了,这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连我听着都要两腿发软。”
这位走了无数冤枉路的木讷汉子,正是当时护送晏家姐妹离开西域的武帝城楼荒,他看着眼前这位大师兄于新郎,问道:“你怎么也来北凉了?”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待:“说实话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当时和绿袍儿一起去了趟辽东,鬼使神差就想着来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过那个北凉铁骑甲天下的说法,当然也可能是有了几分为中原出口恶气的念头。这口恶气的对象,北莽北凉皆是。对北莽蛮子不用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对草原和中原双方其实都适用,一千年前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估计一千年后也还是一样。对北凉嘛,我也有怨气,凭啥认为只能是你们北凉边军戍守国门,咱们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门里原本性情最是执拗的楼荒并没有恼火,只是点了点头。
于新郎笑问道:“不骂我几句?”
楼荒瓮声瓮气道:“以前会骂人,现在不会了。我跟徐凤年见过面,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咱们师父是什么,何须我们这帮不成器的弟子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会被师父在天之灵笑掉大牙的。再者徐凤年也说过,师父只是想输而已,不是徐凤年真的赢了。我始终不太懂,就像当年听师父说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这恐怕就是我不如师兄你的地方。该放下的,我总是放不下。该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这辈子都没能活明白,到头来连剑也扔了,竟然连去找回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于新郎默然。
楼荒扯了扯嘴角,苦涩道:“我把师父的尸体背去了昆仑山,葬在一处山顶,你以后有机会再去祭拜便是,我给你带路。”
于新郎感叹道:“四师弟,你变了很多。”
楼荒没有否认:“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以后连习武的心思都没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师兄,希望你就当武帝城从来没有楼荒这么一号人物。”
于新郎笑道:“这话我不爱听。”
楼荒自嘲道:“我本来就不擅长说好听的话。”
于新郎背着箩筐带着楼荒,两位武道宗师在临谣军镇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说话,楼荒是闷葫芦,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对于江湖,作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们应该感触最深。
在徐凤年横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认他们所处的江湖,盛况空前。相较高树露或者是刘松涛一骑绝尘的年代,虽说同样有他们恩师王仙芝夺魁一甲子,但是紧随其后的曹长卿、邓太阿和顾剑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当心和病虎杨太岁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夺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风流,大放光彩,所以说离阳的江湖,遇上了硕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掰着手指头细数那些各领风骚的武道宗师,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后,所有江湖人大概难免都要发出一声叹息。离阳在短短五六年间竟然已经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师:剑九黄死在武帝城城头,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凉,人猫韩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东越剑池宋念卿死了,杨太岁死在西域关外,重返陆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万里借剑之后,百年之后重出江湖的刘松涛死在广陵江上,武当剑痴王小屏死在拦江途中,轩辕敬城和轩辕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将王铜山死在沙场,龙树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门之外,祁嘉节死在了武当山脚的逃暑镇,太安城的看门人柳蒿师最终死在了那座城外,武当洪洗象兵解转世,龙虎山父子联袂飞升……
轻轻叹息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因为在老一辈人物纷纷凋零之际,回首来看,离阳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辈出。其中徐凤年俨然领衔群雄:力敌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战两人,在西域与拓跋菩萨转战千里,可以说所有当世大宗师,那位年轻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脚步,肩头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后箩筐里牛粪的重量,然后转身对楼荒说道:“其实我知道,我们几人当中,你心思最大,师兄弟中,你我二人练剑较为纯粹,不涉其他,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较。大概在你看来,师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几乎不可逾越,而我则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么时候跨过了,你才有资格向师父挑战,就像剑九黄那些江湖人,以挑战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剑意而专注于剑术,不惜在剑道上瘸腿走路,为的就是能够压下我。”
楼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于新郎偏移视线,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漠黄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后,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师父没有离开东海,我们没有走出武帝城,那么这一辈子,我们都只能活在师父的阴影中,而这恰好是师父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师父无比希望我们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剑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楼荒的剑术能与邓太阿媲美,希望宫半阙能够集百家之长终成大宗师,希望林鸦将来可以凭借双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师弟,师父给予我们的教诲之恩,他并不求回报,我们既然是剑士,那么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剑,不因对手无敌而心虚,不因剑道艰辛而怀疑。”
说到这里,于新郎笑问道:“你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最敬佩哪一位剑客吗?”
楼荒摇摇头。
于新郎开心笑道:“王小屏,武当剑痴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挡我们师父脚步的那场拦江一战,王小屏那‘死后’一剑可谓递出了世间所有剑客的心声。”
楼荒皱了皱眉,并不太理解心高气傲的大师兄于新郎,为何会独独钟情于一个失败者的剑道。
于新郎一脸神往,轻声道:“人可死,剑可折!人与剑,不可退!”
楼荒清晰感受到当于新郎说出这十二字后,浑身气势瞬间暴涨,恰如武帝城城头的拍城大潮,渐次攀升,最终汹涌澎湃,拥有人间至威。
于新郎刹那间气机全无,恢复平静,无比认真道:“我们不要总想着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门修行之人都只盯着吕祖,习武之人都只想着胜过我们师父,练剑之人都试图超越李淳罡,那一辈子活着能有什么滋味?这种念头当然可以有,但不可独有,执念太深,一叶障目,就看不到这人间种种美景了。”
楼荒叹了口气:“剑心纯粹,我不输你。剑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错啦。”
楼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是你说道理讲大话远不如我。”
楼荒愣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望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万骑军。
这个年轻人笑脸温柔:“师弟,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啊?”
楼荒跟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北望,难得开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后,沉声道:“很奇怪,师父这辈子对我们离阳江湖人,愿意给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谁登城挑战,拿他老人家做砥砺武道的磨刀石,师父他从不计较,反而乐见其成。唯独对北莽江湖从来不假颜色,当年连拓跋菩萨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总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萨打一场,好叫他知道一件事:我师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萨,你不服气也不行!”
楼荒有些无奈道:“所以你就来西北捡牛粪了?”
于新郎眯眼道:“四师弟,你是不知道,这儿天高地阔,万星如烛,在这种地方拉屎,连意境都会不一样的!”
楼荒感慨道:“你出城以后,变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楼荒笑了:“不过我喜欢!”
以前的那个于新郎,天资卓绝,曾经被师父王仙芝誉为当世李淳罡,风流倜傥,武帝城内江湖女子谁不心仪仰慕?可是那个时候的于新郎,楼荒从来不算如何亲近。
楼荒还是喜欢眼前的这个家伙,背着箩筐,言语粗俗。
所以楼荒冷哼一声:“我剑道虽不如你,可要说在战场上杀人嘛,你可未必能赢我。”
于新郎吊儿郎当道:“那咱们就到时候比比看?”
楼荒笑道:“事先说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输一半。”
师兄弟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楼荒突然说道:“我在护送一对姐妹入西蜀后,归程途中,无意间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号的就只有那个南诏第一人韦淼,有个姓齐的中年汉子,背着个剑匣,剑气颇重。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背负古琴,不容小觑,倒是那个年轻男子显得寻常无奇。”
于新郎轻声道:“我先前也听说南疆龙宫那边来了林红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个刀法巨匠毛舒朗。中原风雨满西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