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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诩自嘲道:“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否则那些年又如何会苟延残喘,以至于我陆氏醇厚家风,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扫地?”
洪灵枢冷笑道:“陆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帮忙转述,若无其他事情,那就告辞了!”
陆诩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如果只是让洪将军帮忙转述几句无关痛痒的愤懑言语,我何必冒着结党营私嫌疑的不小风险,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相见?”
洪灵枢闻言后哭笑不得。你陆诩那些话可半点都算不得“不痛不痒”啊,说不定温老狐狸听到后要寝食难安了。
陆诩缓缓说道:“我与洪将军既无旧怨死结,又属青州同乡,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党是大势所趋,我陆诩自当顺势而为。且不论庙堂文臣,只说本朝武将,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许拱,辽东豪阀原本摇摆不定,不知在唐铁霜和卢升象之间如何取舍,结果今日之后,卢升象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居高临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选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
洪灵枢下意识点了点头。
陆诩继续说道:“想必洪将军早有耳闻,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领袖,是姑幕许氏的老家主,上柱国庾剑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场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极有渊源,便是坦坦翁这般足以左右庙堂走向的大佬,也与之关系不浅。而唐铁霜如今有意无意与蔡楠、董工黄等人疏远,究其根本,还是想要与顾剑棠拉开距离。据我所知,常山郡王赵阳与老将军杨隗皆对唐铁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国公淮阳侯也对唐铁霜颇为亲近。征字四将,已经有兵部尚书吴重轩,又有已是囊中物的卢升象,再加上许拱、唐铁霜两人……”
这就已经是四人瓜分四个席位了。
于是说到这里,陆诩哈哈一笑,放低声音:“敢问洪将军,觉得拥有一品武夫体魄的吴重轩再活个二十年,难不难?”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老死病死才能顺势上位的洪将军,如果没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灵枢脸色阴沉。
陆诩不轻不重说了句题外话:“靖安道的经略使,又不是什么太安城的吏部尚书。”
洪灵枢也笑了:“可是陆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贵的勤勉房总师傅……之一啊。”
陆诩嗯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洪灵枢只看到这个年轻读书人闭着眼睛,笑容醉人。
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嗓音极低,却无异于天雷在洪灵枢耳中滚动。
“某封总计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陆诩现在能够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陆诩没有道破天机,但是转身离去的时候,这名教书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勾起。
明白了那个手势之后,洪灵枢刹那间汗流浃背。
司马朴华和晋兰亭这对礼部大员,理所当然结伴而行。
司马朴华根本不用去看晋三郎,就知道这位衙门二把手一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没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礼部自己人关起门来商量的结果,是力荐晋兰亭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而晋兰亭也会保证照拂他这位尚书大人的两个儿子,最少有一人将来能坐上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的位置。只是随着礼部衙门越发位高权重,司马朴华如今的家门槛高了,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与向来眼高于顶的中书省赵右龄也攀上了交情,从那之后,司马朴华就开窍一般,有心改一改礼部里头尚书、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让司马朴华下定决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没有成为报秋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份殊荣会在晋兰亭和严池集之间竞争,可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陈望再度夺魁。若说是在这之前,晋兰亭仅是稍逊一筹,那么在这之后,离阳朝堂之上再无人觉得晋三郎能够与陈少保争夺那未来首辅之位。
今天皇帝亲口说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彻底熄灭了晋兰亭的独占春闱鳌头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晋兰亭的笑话,当不了几年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哪怕已经算是几近功德圆满的官场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恶了此人。
说到底,晋兰亭这些年对北凉摆出的那副强横姿态,得势之时,自然是交口称赞,被誉为铁骨铮铮,失势之时,可就两说了。一个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场其实都看在眼里。
司马朴华一脸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领会了,并非我不愿扶你一把,委实是有心无力啊。”
晋兰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有真知灼见,如果尚书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选。”
司马朴华惊讶道:“哦?三郎尽管说来听听。”
已经不再蓄须明志的晋兰亭微笑道:“春闱三位正副总裁官,分别为担任翰林院学士多年的吏部尚书殷大人,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还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大人,黄门郎严池集、宋恪礼,还有祥符元年殿试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和吴从先三人,这些年轻俊彦,皆可担任分房阅读之职。”
司马朴华习惯性伸出两指捻动胡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最终点头道:“这份人选,天衣无缝,三郎不愧是三郎。”
晋兰亭一笑置之,云淡风轻。
司马朴华悄悄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位京城风云人物,好一个以退为进!
原本对晋兰亭前景已经不太看好的老尚书突然一咬牙,压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还乡之日,便是三郎在礼部更进一步之时。”
晋兰亭笑而不语。
司马朴华轻声道:“三郎,我家中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以后可就交给你了,务必多加照顾啊。”
走到视野开阔处,晋兰亭抬头望向远处绵延不绝的宫殿屋脊,平静道:“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司马家一门两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领略其中深意的司马朴华会心一笑,并未当真,却也满怀憧憬。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后,随着齐阳龙走向常山郡王赵阳,坦坦翁也分道扬镳,走近陈望。
因为那个目盲读书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显然没想到中书令大人会主动接近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这位论春秋军功其实比阎震春、杨慎杏还要高的宗室勋贵,面对比张巨鹿、桓温还要高出一辈的老人,到底还是心怀几分敬畏,文武相轻这种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齐阳龙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该与陆诩说那些言语的。”
一提到那个年轻读书人就来气,常山郡王不以为然道:“那小子难不成还能去皇帝身边告状不成?再说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没那份主持公道的闲情逸致吧?”
齐阳龙指了指自己心口,叹气道:“我们读书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齐大人你这话说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践自己的读书人?”
齐阳龙打趣道:“要不然为何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齐大人这么一说,本王就弄明白了,跟咱们武夫是不太一样。咱们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从不隔夜。”
齐阳龙没来由感慨道:“历朝历代立国之初,庙堂上都是文武并济的气象,最终亡国之时,都是满殿文臣肆意高声,武臣唯有唯唯诺诺。”
常山郡王纳闷道:“嘿,本王起初还以为齐大人是帮着那个姓陆的小子,现在有些迷糊了。”
齐阳龙笑道:“入京之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越来越觉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这样的武人,太少,实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敛神色:“齐大人有话直说,再这么云遮雾绕,本王这心底可真就半点都不踏实了,还不如直接骂本王几句来得痛快。”
齐阳龙摇了摇头,大踏步离去。
门下省两位大佬,桓温和陈望走在一起,两位除了公务来往,其实谈不上太多私交。
桓温开门见山道:“陈望啊,说出来你别生气,虽然你和那个孙寅都是北凉出身,可其实我这个老头子并不喜欢你这个人。”
陈望似乎毫不奇怪,柔声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欢与孙寅交往,像我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官气匠气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几两重,坦坦翁生不出亲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举目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有严杰溪与韩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与唐铁霜撇开距离,种种小景象,都是官场大学问。
桓温怔怔出神。
陈望问道:“坦坦翁在想什么?”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哑道:“衮衮诸公,忙忙碌碌,人人聪明,机关算尽。”
陈望无言以对。
老人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每一个朝代,都难逃此劫?”
陈望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声,根本不用陈望解释什么。
老人双手负后,苦笑道:“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在这里。结果剩下些笨蛋蠢货,都跑到那儿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喊了一声陈望的名字。
陈望轻声道:“坦坦翁请说。”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傻瓜说上些公道话,而我那时候又已经死了的话,你来说几句?”
陈望停下脚步,紧紧抿起嘴唇,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老人也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缓缓前行,喃喃自语:“当整个世道都只剩下我们这些聪明人的时候,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