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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适时解围道:“郡主,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尝一尝,不过凉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别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将就着喝。”
樊白奴伸出三指接过那七分满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终挺直。她当然是一位动人的尤物,浑身上下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气息。而这种能够拒常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恰恰正中某一类上位者的下怀。相信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位郡主和那名婢女之间选择,都会选择前者。只不过徐凤年的眼神始终清澈,对于那名站在青鸾郡主身后的怯薛卫按刀而立的俯视打量,也没有理会。
徐凤年在她轻轻放下茶杯后说道:“本王原先以为是耶律东床的授意,毕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邓茂的陪同下专程去武当山跟我见过一面。当时他也开过一个价,当初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能够保持完整建制地离开葫芦口,一来当然是他识趣地避而不战,二来也是那桩买卖里提到了柔然铁骑的事情,加上我们的目标主要是杨元赞的主力大军,也不愿意在柔然铁骑身上浪费兵力。本王如此坦诚相见,而郡主身后又站着一位比耶律东床更有来头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来的报价,本王觉得怎么都不应该低于耶律东床才对。”
这个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称石破天惊。
耶律东床有野心并不奇怪,但他无法无天地在第一场凉莽大战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就早早跟北凉王面对面做买卖,这如果被草原王帐那边证实无误,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个姓氏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
以至于徐凤年接下来那句玩笑话,让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可笑,反而遍体生寒。
“比如本王当年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误以为是江湖高手的游侠,很是仰慕,他们若是收银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会高兴,还要生气,觉得是瞧不起那个‘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这次你们太子殿下派郡主来北凉,‘银子’一定要带够啊。”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或者说是第一次正眼看待这个年轻人,不过没有急于开口。
突然,徐凤年抬头望向亭外那两名面无表情的普通怯薛卫:“咦?有杀气啊。”
青鸾郡主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剧变,立即转头望去。
但是在满亭人物的注视下,两名怯薛卫都是一脸茫然。
刹那之间,亭内有人拔刀出鞘。一刀之下,威势不弱于顾剑棠的方寸雷。
出于徐凤年的视线缘故,湖边亭内外都跟着盯住了那两名怯薛卫,以至于亭中悬佩御赐金刀的那名魁梧汉子暴起发难,连坐在此人身后的樊白奴都来不及流露出半点惊惧表情。
形势变化,实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气势又过于凌厉,就像草原上寒冬时节骤然而至的一场浓烈风雪。
亭内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术。
从龙虎山下山再于清凉山上山的白莲先生,依旧习惯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里还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绿蚁酒,白瓷杯中涟漪清浅。
身体微微前倾的杨慎杏、杨虎臣父子,也将注意力放在亭外那对年轻怯薛卫身上,这对沙场猛将,真可谓虎视眈眈,更有一番沙场猛将独有的威严。
而北莽青鸾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头回望的姿势,倾斜的肩头圆润而诱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头留心炭火,怕坏了那份火候,摇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脸庞上,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事实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卫从抽刀出鞘便悄无声息,到一刀劈下之时仍是不显锋芒,所以这一刀本不该在临近年轻藩王的头颅时,瞬间绽放出那样的雄浑气势。就像两军对垒,骑军对撞,自然是在凿阵之前就已经是马蹄如雷,怎会如春风细雨一般?
可是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为清凉山看门人的大管事宋渔,身负种种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锐,也慢了一步才回过神。只见他立足之地溅起一阵细微尘土,这位也许是世间二品小宗师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扑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宋渔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再理会亭内那边的情况,阴森眼神在两名年轻怯薛卫身上缓缓游移,如蛇看鼠。
这次私下会晤,照理说是作为地头蛇的北凉方面,给这几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马威才对。比如演义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掷杯为号,屏风后头的数百刀斧手便会蜂拥而上,要么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腾油锅,主人摆出持筷状。不料年轻藩王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倒是北莽这边率先发难。
这拨不过寥寥四人的北莽蛮子,明知自己面对之人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在与北莽南朝还隔着那支北凉铁骑的徐家地盘上,依旧悍然出手,仅凭这份气魄胆识,就相当可歌可泣。
白莲先生的视线依旧投向亭外,杯中酒,涟漪剧烈,他轻轻叹息一声。
等到青鸾郡主再度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她只看到与自己拥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卫副统领,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姿势,整个人充斥着力量气息,就像一头刚刚从云端呼啸而下的雄鹰,双爪猛然钩住木架子。
与之对比,是闲淡写意的年轻藩王,右手双指持杯,缓缓抬起,举起酒杯后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轻藩王的左手,高高举起,四指自然弯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的刀锋。
这势如破竹的一刀,在触及年轻藩王的手指后,便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哪怕是纤毫距离。也许能够证明先前这一刀确实气势如虹,是年轻藩王身边那名煮茶婢女向后飘拂的青丝。微微荡漾起伏不定的青丝,宛如池塘里的莲花。
挥出这生平最具武学真意的一刀后,勇武冠绝草原怯薛卫的这名副统领,脸色灰白,眼神绝望,嘴唇微微颤抖。
徐凤年挡住北莽皇室御赐宝刀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晃,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脱手而出,砰一声,迅猛钉入湖边亭的一根梁柱上。
这名心怀死志却也自认成功机会极大的怯薛卫高手,顾不得年轻藩王听不听得懂北莽言语,颤声道:“你不是已经被拓跋菩萨成功重伤了吗?之后在怀阳关,你又跟陈芝豹打了一场,为何此时半点伤势都没有?!”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卫失魂落魄,对郡主近乎气急败坏的高声训斥,始终置若罔闻,喃喃自语着“这不可能”,一遍遍重复。
他这一刀,自信一步跨过了天象境界的门槛,如果是对上位于武道巅峰时期的徐凤年,当然如同贻笑大方的儿戏之举,可谍报上清清楚楚显示当下的年轻藩王,惨淡处境即便不能说成是命悬一线,可那份天人体魄几乎支离破碎。纯粹就身体而言,别说铸就不败金身的佛门大金刚,恐怕连寻常跻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还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径的道门真人,看似玄通秘术层出不穷,其实在武道一途步步脚踏实地的纯粹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在这位怯薛卫副统领形迹败露后,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轻怯薛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煎熬,顿时眼眶通红,怒吼一声,随后他明目张胆地拔刀,非但没有气势可言,反而给人一种悲凉感觉。只是不等年轻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渔从侧面一脚狠狠踹在腰间。当场毙命的尸体横飞出去,竟然给旁观者一种柳絮飘荡的画面感。
接下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仅剩的怯薛卫。
宋渔的眼神阴冷,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眼神冷冽,读书读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仿佛是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没有徒劳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惊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讨一杯茶喝喝。
年轻怯薛卫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异象横生。
依旧不在亭外,而在亭内,就在距离年轻藩王极近的咫尺之间。
徐凤年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记狠辣至极的手刀。
那条露出蜀绣袖口一截的胳膊,纤细而漂亮,充满象牙色的圆润光泽,只是当她手掌为刀,则是杀机重重。
若是被这一记看似没有烟火气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开头颅来得更加轻巧惬意。
一脸茫然的青鸾郡主怔怔看到那名于人无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约眉眼间的余韵,甚至还残留着先前遭遇变故后刻意伪装出来的淡淡惊惧。
婢女手腕一拧,手刀横抹向年轻藩王的喉咙。
下一刻,徐凤年双手握住了两条胳膊,同时挡住了两记手刀。
一记手刀来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而另外一条胳膊的主人,恐怕连对清凉山知根知底的宋渔都没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脚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离侧身而坐的婢女的太阳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没有去看暗藏杀机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头,对那位身材还带着少女稚气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来一手血溅四方的画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后跃起,一只手抓住湖边亭的屋檐,一个轻盈翻身后便消失不见。
徐凤年这才转头对那名婢女说道:“你跟公主坟那位小念头半面妆,是什么关系?”
这位其实相貌很耐看的年轻婢女,眼神依旧温温婉婉,没有半点寻常江湖杀手的那种阴鸷暴戾。她视线偏转,看到年轻藩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五指指尖处,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鲜血。
她重新扬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轻藩王眉间,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开天眼。
她用听上去最地道纯正的江南道软糯嗓音轻轻笑道:“王爷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