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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还不清楚吗?”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恼羞成怒道:“滚!”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凉州关外那边没了吗,这么多年后改嫁又咋了?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照顾才是好事啊。再说了,你之前不也让老哥解过签吗?”
已是怒极的妇人脸色苍白,上前几步,扯过老道人手中的春烧饼,摔在地上:“滚!我卖给谁春烧饼,也不卖给你这种恶心人!给再多银子,我都嫌脏!”
老道士倒也不生气,只是遗憾道:“唉,韩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没享福的命。罢了罢了,就当咱们有缘无分。”
妇人不再理睬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老道士自顾自唏嘘一番,转头对那位年轻人笑道:“得嘞,贫道只好自个儿去中原享福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以后若是去徽山游玩,报上贫道的名号即可。”
年轻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潇洒离去。
年轻人问道:“老道长,连摊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没有转身,挥挥手,貌似豁达道:“要那么些不值钱的物件做什么,跌份儿!你要喜欢就归你了!”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远,妇人对年轻人轻声道:“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与公子知会一声,还报他的名号呢,见过脸皮厚的,真没见过这么厚的!幸好我听说这个老家伙是河州那边的人,否则真是丢了咱们北凉的脸。”
徐凤年笑问道:“听口音,大嫂是咱们北凉陵州人?”
妇人眼神古怪,半晌才冒出一句:“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正在吞咽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差点噎到。
妇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吓的,嫂子逗你呢。”
徐凤年委实哭笑不得,一边咬着春烧饼一边走向隔壁摊子,扶起长凳,转头微笑道:“大嫂,请我吃春烧饼的家伙跑路了,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签,就当饼钱了?”
经过那名气势吓人的女子一折腾,妇人摊子的生意都冷冷清清了,她坐在长凳上伸手轻轻捶打腰肢,看着那个笑脸温和的年轻公子哥,怀疑道:“你会解签?”
徐凤年点头道:“老本行了!”
妇人摇头笑道:“公子你啊,可没那个老家伙能骗人,大嫂哪里会上这个当,放心,饼钱就算了,大嫂请你。”
徐凤年好奇问道:“大嫂,怎么从陵州跑来这武当山摆摊子了?”
妇人平声静气道:“我娘家是这边啊。前些时候来山上烧香祈福,见到这里的光景后,琢磨着自己刚好会这些手艺,闲着也是闲着,就觉得摆个摊子能多赚些。”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馆学塾读书了吧?也对,咱们北凉这边,书籍贵着呢,最吃钱。”
妇人又不说话了,直愣愣瞧着徐凤年。
有些憋屈的徐凤年无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吴老头那种人!”
妇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经不起逗,可不像咱们北凉的爷们儿。”
徐凤年佯怒道:“大嫂别骂人啊。”
妇人摆了摆手,端了一条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汤,坐在徐凤年对面,笑道:“饼是送你的,这碗定神汤,就算是解签钱了。大嫂不识字,可不许骗我。”
徐凤年吃完春烧饼,俯身拿过定神汤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妇人双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诚。
徐凤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语。
落签在桌后,她以双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识字,就不用多此一举去细看什么了。
她亦是用双手递给徐凤年。
那份无言的沉重庄严,好像在交付性命。
从来与青史无缘的老百姓,总归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的,会事死如事生,才愿意相信来世福报,才会不辞辛苦地登高烧香祈禳。
徐凤年接过竹签,看过签文后,嘴角翘起,柔声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第七十二签,上签。”
妇人不识字,签文内容则大致听得明白,至于上签二字,更是简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释然而笑。
徐凤年收回竹签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汤,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报。”
她笑意恬淡。
之后两人随意闲聊,多是她说他听。她说起了她眼中的陵州乡土风貌,当然最多还是家里两个孩子的蒙学情况。她说年龄大些的孩子还不错,没那么顽劣,虽说也从没人听说学塾先生夸奖过什么,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过县试成为童生估计都相当不易,可是每次看着那个孩子挑灯读书,摆出那副读书人独有的摇头晃脑的模样,她就会没来由很高兴。而那个小些的孩子就让她很头疼了,宁肯下田劳作,也不乐意去私塾背书,小小年纪就想着打仗杀蛮子。她最后还说如今不晓得北凉其他地方如何,前两年最少陵州那边大小私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便宜的书籍,便宜到让她这种家境贫寒的人家都觉得便宜。是因为之前陵州有个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说了句北凉人少,但读书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本蒙学书籍比前五六年,的确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说,那个姓徐的大官,是个好人,只可惜听说离开陵州去凉州当官了。
徐凤年笑脸温柔,望向远方,轻声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妇人没听懂,也没有多问。
她摊子那边有生意了,妇人问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签吗?”
徐凤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她点了点头,起身后,妇人突然脸色微红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别喊嫂子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妇人冷哼一声,去隔壁摊子忙碌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签,在尉迟读泉和轩辕青锋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缘签,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妇人摇出的那支竹签,起身送去。
她发现这位游手好闲到去当算命先生的年轻人,似乎仍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有些难为情了。
她瞥了眼竹签便小心收起,抬头问道:“是那支签?可别骗我。”
徐凤年摇头正色道:“不骗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误你骗人银子啦。”
有些郁闷的徐凤年坐回桌前,重操旧业,熟门熟路,开始大大咧咧招徕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个烂摊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加上附近摊位认定徐凤年是个钻钱眼里头的神棍,而且年纪轻轻,当下又没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一拨拨香客游人来往路过,显然都没停步抽签的兴致,难得两三位年轻女子欲语还休,想要上前摇签,结果都给家里长辈或是身边同龄男子婉拒了事。徐凤年只得小口小口喝着定神汤,委实百无聊赖。徐凤年逐渐从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变成跷着二郎腿,再变成趴在桌上晃动签筒,最后干脆自己摇出一支支竹签,也不看那签文,随手丢回。
隔壁妇人抹了抹额头汗水,调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本就是从别人袋子里拿钱,公子你倒好!”
徐凤年叹息道:“难道真要我去跟武当借件道袍?”
妇人纳闷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真稀罕那点银子?”
徐凤年下意识瞥了眼茅屋方向,柔声笑道:“我媳妇最没出息了,只喜欢收集铜钱,大的小的,她都不嫌弃,就像个守财奴。”
妇人乐不可支:“也亏得你媳妇不在!”
然后她劝解道:“女子持家都这样,公子你想开些。”
徐凤年深以为然:“燕子衔泥,积少成多,是这个理儿。”
妇人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鬓角发丝:“嫂子先回了。”
徐凤年奇怪问道:“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这么多物件,搬得动?”
她指了指一位从吕祖亭外山路缓缓行来的年轻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观那边卖胭脂水粉,估摸着是早早卖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来帮我搭把手,今儿我也偷个懒,早点下山。”
徐凤年起身道:“从这里下山,可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还是帮你挑一段路吧?”
她摇头坚决道:“不用,我这儿东西瞧着多,其实都不重。”
徐凤年玩笑道:“嫂子,就当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们到山脚牌坊那边,行不行?”
妇人轻啐了一口,瞪了口无遮拦的徐凤年一眼,气笑道:“你不怕闲话,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泼辣得很。怎么,难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当回媒婆。”
徐凤年瞥了眼那名越来越近的年轻女子,倒抽一口冷气。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树,而是大槐树啊,他只好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趁着年轻侄女尚未临近相邻两座摊子,面对徐凤年,眉眼柔柔低敛,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模样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净得就像她年少时初次登上武当山见着的洗象池。
徐凤年说道:“我去过凉州关外,去过怀阳关,也去过虎头城。”
她脸色平静道:“这样啊。”
徐凤年咧嘴一笑。
她没来由问道:“你说北莽蛮子会一路打到这里吗,会打到陵州吗?”
徐凤年神色坚毅,说道:“只要我们北凉铁骑还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蛮子的马蹄,就踩不到北凉关内的一草一木。”
她点了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口气真大,说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凤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当官的。”
她没好气道:“这也用说啊。”
徐凤年犹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帮忙挑担子?”
她接下来一句话让徐凤年呆若木鸡:“别嫂子嫂子的,我这些天见多了江湖人,听他们说啊,咱们那位年轻王爷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徐凤年伸手抹了一把脸,悲愤欲绝。
我在大雪坪之巅说的那句“还个屁”,没人跟你提起过吗,难道不比这句口头禅更牛气些?
再说了,这句话也是某位吊儿郎当的木剑游侠儿,不知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妇人眼神促狭,不再言语,转身去收拾物件。
徐凤年望向她的背影,终于没敢再称呼嫂子,只是问道:“官府那边的抚恤银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动作一滞,没有转身,摇头道:“不曾,他的老伍长前些年还经常寄给我们额外的银子,去年才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今年春我才听说,老伍长死在虎头城了。”
之后她始终没有转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先摇出的姻缘签,并非怀中那支竹签,她不识字,却牢牢记得那支签的字数。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还有盼头,咬咬牙就能过下去。
她的盼头在于两个孩子,至于今天摇出的签是好是坏,其实无所谓。
最后,她与侄女挑起担子离去之前,无意间瞥见那个给人感觉总是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后,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静静。
不怎么像年轻人,倒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春光远去,只能默然晒着秋季的和煦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