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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郭慨又接下去说自己的事。这样一歇一歇的,柳絮想,要不要骗他说,自己找了个男朋友。这话终没出口,等到郭慨说好好休息,柳絮松了口气。郭慨说警校看得太紧了,不知还能不能再找机会来看她,柳絮说没关系的。

郭慨离开以后,柳絮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相信她的警察了。当然他现在最多只能算是半个警察。可是他在的时候,柳絮竟全没想起来要提。

文秀娟再没来过。

三天后郭慨又逃课出来看柳絮,正撞见费志刚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后,费志刚为柳絮削了个苹果,坐在床头看着她吃。过了会儿他捉着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总之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柳絮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时她还未完全恢复,但已无大碍。费志刚送她到寝室门口,想到对床的司灵,柳絮就说你送到这儿别进来啦。熟悉的寝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药味。文秀娟每天都会煎药,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变得更好。其实柳絮的感觉是恰恰相反,可她想,这也许是自已变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缘故。

柳絮在寝室的处境有所改变。司灵拒绝同她说话,其他人也疏离起来,与文秀娟的关系……怎么说呢,几乎和从前一样的说话口气,但那件事,彼此都绝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顾自地熬药,柳絮每次听见她喝药的声音,心里都有蚂蚁在啮咬。

已经没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还有费志刚。

2

回想起来,唯一让柳絮感觉异样的事,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周三,文秀娟死前三天。

圣诞夜的晚餐是四平电影院旁边的肯德基,因为要去赶着看晚上六点二十分的《甲方乙方》。电影票很紧俏,费志刚中午去买,却还是只剩了边角的座位。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让柳絮想起了上个月和文秀娟一起逛四川路的情形,那时她还以为会和文秀娟同去看这部电影。电影很好看,柳絮不停地笑。有那么一阵子她完全忘了文秀娟的事。电影结束费志刚把她送到校门口,然后赶回黄浦区的家里看发烧的妈妈。我妈就像小孩子一样,得个小毛小病就穷嚷嚷,费志刚说。

校园里的人明显比往日少,都去过圣诞节了。回到寝室是八点半,房间里没人在。柳絮看了会儿《病理学》,却找不到了课堂笔记,估计是扔在自习教室,便跑去拿。教室里竟也没一个人,圣诞节的气氛反从这空荡荡里滋生出来。

柳絮拿了笔记往回走时想,这个夜晚同学们都各有去处,只剩下了自个儿。她又暗笑自己,才和费志刚分开,就感觉孤单了。然后一个念头从角落里翻出来,文秀娟这会儿能去哪里,她现在才是真正伶伶仃仃一个人。

才刚起念,柳絮就看见了文秀娟。

她埋着头从松树林里奔出来,肩膀在一棵树上磕挂了一下,趔趔趄趄拐上小径。柳絮叫她的时候,文秀娟回了回头,路灯下一张青白面皮,反叫柳絮要认不出她了,着实有点疹人。她并无回应,更不停下,小跑着走了。匆匆一瞥间,柳絮没看明白她的表情,那儿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却努力收拾住,就成了一副僵硬的复杂脸孔。唯一可堪分辨的,是往日里最常见的自信、淡泊、沉着,那刻都不在其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柳絮想,心头有一团不安在涌,像黑老鼠。她看了一眼文秀娟跑出来的地方,沉沉的林子。转回头,那背影没入了茫茫冬夜里。她站在原地,直等到文秀娟裹挟的那一大片阴影渐渐移开,远去,这才继续上路。

回到寝室里,上铺拉着床帐,里面开了应急灯。柳絮盘腿坐上床,床吱吱嘎嘎,从未如此的响。她放低了呼吸,手里捧着《病理学》和课堂笔记,耳朵不由自主地往上去。上铺的声音慢慢透过床板漫入床帐,沙沙沙沙。是写字声吧,柳絮想。

声音持续了很久,甚至柳絮夜里惊醒时,仿佛还在。但实在也说不准,因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这些细节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经自行四下里攀附开了。

文秀娟倒下去的时候,手还在打开的胸腔里。

当时她正在检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经,或者要从胸主动脉和奇静脉间找出胸导管。左手的镊子翻落在解剖台上,发出狰狞的脆响,右手在胸腔脏器上缓缓滑过。她最后的意识可能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不至于摔倒,腿却已经软了,上身伏在解剖台上,头拱着尸体左前臂。她奋力要稳住自己,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着了尸体左胸侧那排肋骨断茬两三秒钟,随即松脱,尸体轻轻摆动,她带着抠进指甲缝里的内脏碎片跌下去,带翻了搁在台边的前胸骨盖。

她蜷曲着横在解剖台边的地上,掉落的骨盖搭着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拢过来。

这一幕发生时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的,忧如幽魂,俯瞰这一切。倒在地上的躯体慢慢拉远,围上去的同学像往食物聚集的蚂蚁。那一刻文秀娟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成为了一颗幽深无尽的黑洞。似远又近,枯发覆盖的侧脸在柳絮的记忆里极清晰,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错乱感觉。她看着她,之间既遥远得隔了几十年的距离,又贴着面能嗅见死寂的气息,脸颊上的斑、干裂的嘴唇,还有些枯细如绒的发在微微晃动,仿佛努力截留着身体里最后的活气。此般种种,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见能嗅到,甚至能抚摸到,皆历历如真。

那手掌是蜷着的,从虎口的洞望进去,能见到掌心细细密密的纹,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忆里,她还能看见她的耳垂,白嫩嫩藏在发后,晶莹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涸的眼皮上。脖颈是暗黄色的,和面皮一样,却极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蚂蚁,从她脖颈下爬出来,从下颚至人中,爬过半张脸,钻进耳洞里。

解剖教室里未必会有蚂蚁,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记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许多细节,因为需要不同的视角。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在冰冷的湖水深处,永远躺着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体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就如福尔马林液里的文秀娟们。她延续了这个幻觉,再无法摆脱。

这一次,柳絮看见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复成她最健康时的模样。她没低头去看地上的躯体,双手环膝,目光凝望某处。这不是她的魂灵,柳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文秀娟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她在医院里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着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许多话想说,柳絮俯身去听,她却只有力气说出一句。

“不是……费志刚。”

她并没有说为我报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

她好像认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帮她去掉了一个嫌疑人。

十二小时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柳絮忽然觉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着自己。她凝望某处,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视线直挖进心里,她在问,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对不起。柳絮只能说对不起。

文秀娟嘴角上扬,向她温婉一笑。柳絮一激灵,然后所有的幻觉都崩溃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文秀娟,更没有解剖台,只有一张手术台。她正穿着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一手拿着大隐静脉,一手拿着止血钳。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她瞥向病人打开的胸腔,里头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些脏器各自辅动着,让她一阵恶心。

稳住。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大隐静脉,长长一根,像鸭肠。的确已经清理干净了,刚才恍惚的时候没捅娄子。现在该干什么,嗯,取针管注水试试漏不漏。

柳絮搁下止血钳、器械护士应该把针筒交到她手里。去年她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同学们做实习医生进手术室时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这怨不得别人,去年秋天她给一个腹泻缺钾的病人输钾,不小心调得太快,差点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一个医生。别想这些了,怎么针筒还没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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