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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回到学校的第四天了。

每天她去看一回树洞。前几次的落空让她心里难熬得很,没事总想着再去看一眼,当然得强忍着,去得频繁容易暴露。

文秀娟背着手,踱着步子,假装在散步,七拐八弯地绕到了树洞前,确认了附近没人,轻巧地把手伸进去。

她的心脏突然嗵嗵嗵猛跳起来,手从树洞里缩回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个白皮信封。文秀娟把信封折起来塞进衣服口袋,等不及回寝室,跑去最近教学楼的厕所里,小隔间门一关,把信封掏出来。

是学校小卖部里卖的那种有学校抬头的信封,信纸也是。和她自己寄出的第一封信一样,普普通通,无从追查。

把信纸展开的时候,她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办法。你这次的手段愚蠢又没意义,别自己被抓住还拖累我。医学院学生想不出好办法?专业这么差,下一个被甄别掉的一定就是你!

文秀娟日子不多了。有没有你都一样。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把信纸捏进了拳头里。此时她的心情不是愤怒或恐惧,却是兴奋。

上钩了!

在茫茫的黑夜里总算出现了道亮光,不用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别看这封信里的内容仿佛拒人千里,姿态傲慢,没透露一点儿信息,但是回信本身就代表了态度。文秀娟自己是杀过人的,她知道那种孤独和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只能自己消化,没有别人能一起分担,这是巨大的几乎难以承受的压力。杀人行为的过程越是漫长,煎熬也越是漫长。文秀娟可以肯定自己被下了不止一次毒,为了不引人注意地谋杀,也只能采用这样渐进的方式,这对于慢慢走向死亡的被害人来说固然恐怖,可对下毒者来说,也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考验。没有什么是毫无代价的,文秀娟深有体会。当一个同谋出现,一个可以在安全距离内说说话的人,真的会拒绝吗?如果拒绝,那么就不会有这封回信了。

因为这封回信,忽然之间,文秀娟觉得没有那么恐惧了,相反,她变得期待起来,对她来说这成了一场游戏,赌注是自己的命。

此刻,双方各有筹码。文秀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下毒方式,不知道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而对方则不知道,和他通信的人,根本不是另一个下毒者,而是受害人本身。接下去,随着这场通信的持续,对方透露出来的信息肯定会越来越多的,形势也会越来越往文秀娟倾斜。文秀娟要做的则是管好所有入口的东西,不让食物离开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再次中毒。文秀娟等了一天,才把回信放进树洞。这样比较不显得过于急迫。她要保证传递给下毒者的每一个信息,都不出错。

谢谢你回应我。很高兴,真心的。

接受你的批评,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个计划的雏形了,还需要完善。在没能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再动手。你一定用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我根据文秀娟表现出的症状查阅了许多资料,却无法判断你用的方式。

这让我有点崇拜你了。

想和你说点心里话,希望你别觉得我太啰嗦。有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

每一次看见文秀娟,我都越发地感觉她的讨厌,很多时候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那样的时刻,我会想自己会否过于极端了呢。不过我倒很难想象,居然有一个人,比我更加地恨她。和同学聊到她的时候,显然没有谁喜欢她,但也未曾感受到谁有真正深切的恨意。对不起,这样说并不是在窥探你的身份,而是对你恨她的原因有些好奇。先说我自己,应该说军训刚见到她的时候,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出了那桩事情,让我觉得她残忍又可鄙,这样的人如果成为医生,会是病人的灾难。之后每每看到她的任何举动,那种假模假样的惺惺作态,就让我作呕。到上学期末,项伟因为她而被甄别,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界上”的念头。而后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在我的脑中盘旋,成为我的梦魇。渐渐地,我甚而会突见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腐烂的臭味,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气息,我想,既然她的灵魂已然烂掉,倒不如让她的肉体随灵魂而去。那么你呢,也是和我一样么?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文秀娟关在自己的床铺里写下这封信。当她写到自己的灵魂已经烂掉时,不禁停下笔想,自己真是虚伪啊。如果灵魂有颜色,那么或许自己的灵魂是褐色的,这是泥淖的颜色,是大地的颜色,是这个浊世的颜色。

4

这一次的回信来得较迟。文秀娟并不太担心,中间隔了一个周末,上海的同学都要回家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双休的两天里回信,不管他是不是上海人。果然,文秀娟在周一拿到了回信。

她是趁着大家都去食堂午饭的时候拿的。一切都进入了轨道,文秀娟也不急着开信,柳絮还在食堂留了座位等着她呢。等两个人吃完的时候,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回寝室的路上经过二教,文秀娟想起了自己上周末的请托,应该是今天能有些结果,就找了个借口,让柳絮帮她把饭盒先带回去,自己上了二教三楼。

二教是药学院,毒理实验室就在三楼。文秀娟走在楼梯间里,觉得身后远远的有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还有些熟悉。其实出食堂的时候,她就觉得身后仿佛有人跟着,这种感觉自从知道有人下毒后经常出现,无疑是压力太大产生的过敏,先前柳絮在身边,她不想表现出来,就忍住了没回头看,可现在这楼道里,难不成还是自己过敏?出了三楼,走了一段路,文秀娟终于还是忍不住回了回头,看见马德从楼梯间转出来。班级里面,马德不属于最看不惯她的那拨人,见了面,基本的招呼还会打。但文秀娟此行的目的,并不想让同学知道,微笑点头后就没再多说,径直走到毒理实验室门口,马德却还跟在后面。文秀娟停下马德也停下,她只好问,你来这儿?马德说对啊我在这里做实习生。文秀娟心头就是一跳。马德越过她进了门,文秀娟愣了一会儿,看见她的赵龙走出来和她打招呼。

“这两天太忙啦,做了一部分吧。汞、铋、锰、铀、钒都给做了,没什么特别的,你那列表上还有三分之二,有些的试剂还真不好找。”

赵龙是药学院的大三生,拉小提琴,两个人是在团委搞的音乐演出时认识的,赵龙不知道委培班里文秀娟的流言,对这个漂亮学妹印象相当不错。所以当文秀娟拿来一小包指甲头发请他在实验室里化验的时候一口答应了。文秀娟当然没说是自己的头发,假托一个好朋友要写论文,是关于都市正常人体内各种轻重金属含量是否超标的,需要一些数据。需要检测的金属种类列了长长的一串,每一种都要对应的试剂才能检测,其实是颇麻烦了,学长学妹间的帮忙,本不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赵龙肯答应,显然是对文秀娟有所企图。性命攸关,对这点企图,文秀娟也就生受着了。

“马德什么时候在这里做实习生的?”

“有一阵了,怎么啦?”

“你让他帮忙了,帮忙做这个化验?”

赵龙愣了一下,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当时是答应了文秀娟亲手做的,但有这么一个好用的实习生,为什么不让他去干呢,他没想到文秀娟还真在意这点。

突然而至的巨大情绪一瞬间把文秀娟整个脑袋都淹没了,接下去的两分钟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埋怨乃至怒骂,具体说的什么她事后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赵龙的脸色变白变青,最后扔下一句“真是不可理喻,真是莫名其妙”,就扔下她回了实验室。

文秀娟涨红了脸,喘着气,盯着紧闭的毒理实验室大门看了很久,后悔慢慢升了起来。马德虽然不能排除下毒人的嫌疑,但并不是嫌疑较高的那儿个,当然他有可能把自己做这些检验的事传出去,传到下毒者的耳中,可是事已至此,自已歇斯底里这么一通发作,根本于事无补,赵龙不会帮她继续检验不说,马德更是会把这出“轶事”大肆宣扬。马德来自农村,也是个要在大城市同学间寻找存在感的人啊。可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该爆发的时候,文秀娟也毫无办法。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毫不畏惧。自己怕死,怕得要命。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马德不要说出去吗?文秀娟抿着嘴唇、转回身去走向楼梯的时候,看见文红军就在几步之外看着她。

“爸?你怎么在这儿?”

文红军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多少年了,文秀娟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这副失控的模样。哦不,这是第二次,蜂蜜那回是第一次。

“没啥,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食堂那儿你就来了?怎么不叫我?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情。前面么,你和同学在一块。”

文红军看得文秀娟浑身不自在,然后他说:

“行,我出车去了。你好自为之。”扔下这句话,他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爸爸的这次到访似乎是突然起意,却看到了这个仅剩女儿的另一面。文秀娟没琢磨明白文红军到底什么意思,她也没工夫把心思放在爸爸身上。她觉得今天有点不顺利,回到宿舍,爬上床假作午休,打开了信。

和你一样。

今天我又干了一次,她完全没有发现,喝下去了。

过瘾。

还没想出你的办法?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傻在那儿了,在毒理实验室外被压制下去的恐惧,加倍地涌来。

这说的是昨天?

怎么可能,昨天我都喝了些什么?我有让水离开视线过吗?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秀娟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间回想不起来昨天自己喝过多少次水,每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喝的。她只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已经高度警惕,本以为有着大把的时间和下毒者玩推理游戏,没想到自己竟然又喝下了毒药!

不要慌。文秀娟,镇定下来,文秀娟,幸好我们有通信!我一定可以翻过盘来的。

她拿出笔和纸,立刻就开始写回信。写了半封信、手都是抖的,却把信撕掉了,她发现自己是用正常笔迹写的。

想到了!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应该不会被查出来,至少在现有的医疗检查条件下,查出的概率非常小。我还需要点时间来准备,马上就好,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果了。

唯一有些顾忌的,是我所采用的方法,和你的方法,会否相互作用。如果产生了“化学反应”,有了太过明显的身体表征,就不好了。能否告诉我,你的方法,大约是用怎样的机制来慢慢摧毁她的身体的?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下午上课前,她把这封信投入树洞。他会如何回复,上一封信的口气,已经变得随意很多,不像最初时的警惕了,自己这样去问,有些过于直接,但怎么办呢,如果一直被投毒成功,自己还能活多久?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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