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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健走进茶楼,向前台服务员询问了几句,随后就被带往二楼尽头的一间包厢里。一进门,就看到骆少华蜷缩在沙发里,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茶杯。
“少华,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马健脱下外套,坐在骆少华对面,刚细细打量对方,他就愣住了,“我靠,你这是怎么了?”
骆少华头发蓬乱,眼眶发青,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的线条如刀削般深刻,整个一个瘾君子的形象。
“你小子,该不会他妈的吸粉了吧?”
“你扯哪儿去了?”骆少华惨然一笑,“老马,你最近怎么样,挺好的?”
“还行。”马健的气色不错,头发略长了些,整齐地梳向脑后,他拍拍肚子,“就是胖了—天天闲着嘛。”
骆少华扫了他一眼,起身在他的茶杯里倒满茶水。
“要不要来点儿吃的?”
“不用,刚吃过。”马健端详着骆少华,“你上次半夜打电话给我,我就觉得奇怪。说吧,找我什么事?”
骆少华长叹一声,向后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
“说啊!”马健看他颓唐的样子,心里颇不耐烦,“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不说?”马健有些恼火,作势要起身穿衣,“不说我走了。”
“老马,”骆少华终于鼓起了勇气,“还记得许明良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马健起身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半扭着身子,怔怔地看着骆少华,眉头渐渐皱起,“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当年,我们都觉得这是个铁案,只有杜成认为我们抓错了人。”骆少华点燃了一根烟,垂着脑袋,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其实,他是对的。”
马健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死死地盯着骆少华,半晌,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骆少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神情,“而且,他回来了。”
“谁是凶手?你怎么知道的?”马健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揪住骆少华的衣领,“他回来了—你什么意思?”
骆少华的身体随着马健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说来话长。”
1992年10月28日。
时值深秋,清晨的时候,气温接近零度。天色已然大亮,草叶上的霜冻却没有褪去。骆少华盯着泛白的绿化带中的黑色塑胶袋,心中的石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这是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彻底封锁。由于道路变窄,出现了暂时的交通拥堵情况。缓慢经过此地的车辆都好奇地打开车窗,远远地向这边张望着,试图通过那群忙碌的警察看清绿化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场勘查正在进行中。中心现场里,勘查人员一寸寸地搜索着地面。一个法医蹲在地上,面色凝重地盯着黑色塑胶袋。在绿化带外缘,一个环卫工人正在对两个警察紧张地描述着他发现尸块的经过。
相机的闪光灯不断亮起。勘查人员清晰而简短的指令与回应不停地传进骆少华的耳朵里。他咂咂发干的嘴巴,小心地踩着通道踏板,走进中心现场。
塑胶袋在一丛灌木中,旁边的草地有滑蹭痕,看上去,应该是被人从道路左侧扔进去的。塑胶袋的表面被灌木枝刮破,露出一块青白色的人体皮肤。据报案人讲,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凑近了一看,皮肤上的一颗黑痣让他意识到那是人体。
骆少华看着袋口上缠绕的黄色胶带,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遇到马健阴沉的目光。
拍照固定证据完毕。法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胶带,提取后,他拉开袋口,从塑胶袋里捧出一截人体残肢。仔细查看一番,他转头对马健说道:“右大腿。”
马健没有说话,示意勘查人员检查塑胶袋。后者捏住塑胶袋的提手,用勘查灯对内部来回扫视了几遍,又将袋子举起,在自然光下反复观察,最后,对马健摇了摇头。
“初步看,没留下手印。我回去再仔细查查。”
马健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先提取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制服警察匆匆跑了过来,径直冲到马健面前:“马队,城建花园正门,又发现一个黑色塑胶袋。”
他咽了口唾沫:“好像是躯干。”
马健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转身冲骆少华挥挥手:“走吧。”
被害人梁庆芸,女,29岁,生前系本市第一百货大楼售货员,1992年10月27日晚九时许下班后失踪,次日凌晨,死者的右大腿在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处被发现,随即,其余尸块在本市各地区陆续被找到。死者生前被性侵,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尸块均由黑色塑胶袋包裹,袋口缠绕黄色胶带。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也没有提取到手印或者足迹。
“10.28强奸杀人碎尸案”的案情分析会足足开了一下午。散会后,马健又被叫到局长办公室,闭门密谈。
半小时后,马健一脸阴沉地走出来。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骆少华急忙迎上去。
“马队,怎么样?”
“暂时封锁消息,拒绝媒体的采访要求。”
“就这些?”
“什么叫‘就这些’?”马健的表情颇不耐烦,起身朝办公室方向走去,“你还想要什么?”
“是他干的?”
“不是。”马健否定得斩钉截铁,目不斜视,大步向前走着。
“怎么不是?”骆少华急了,一把拽住马健,“那手法……一模一样啊!”
“不是!”马健甩开骆少华的手,继续向前走,“那王八蛋已经被枪毙了。”
“马健!”骆少华快步追上他,“我们在自欺欺人!”
马健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双眼紧闭,两颊的肌肉在突突跳动,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队,”骆少华看看四周,低声说道,“也许杜成说得对,我们真的抓错……”
“没有!”马健骤然大吼一声,转身揪住骆少华的衣领,把他牢牢地按在墙壁上,“我们没抓错人,就是许明良!”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案子?”骆少华拼命撕扯着,脸憋得通红,“强奸后杀人、机械性窒息、黑色塑胶袋、黄胶带……”
几个路过的警察闻声向这边望来,露出或好奇或疑惑的神色。
马健看看他们,松开手,站在原地,不住地喘着粗气。
“是模仿犯罪。”马健的声音中还带着急促的呼吸,“许明良的案子被媒体渲染得太离谱了,难免有人会效仿,所以这次要封锁消息。”
骆少华伸手抚平被弄皱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我们得尽快抓住他。”马健叉着腰,看着地面,既像是说给骆少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冷不防地,他又扑过来,伸手揪住骆少华刚刚抚平的衣领。
“你听到没有?我们要抓住他!尽快!”马健的眼神仿佛一只狂暴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抓住他,就知道我们错没错了!”
同样的黑色塑胶袋。指纹。白色厢式小货车。车厢里的血迹。许明良的口供。
这些就是警方向检察院移送的主要证据。如果仔细推敲的话,黑色塑胶袋乃家用常见之物;车厢里的血迹经过清洗,并且和猪血混合在一起,虽然证明其存在,但由于受到污染,已经没有勘验价值;至于许明良的口供,骆少华很清楚那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获取的。
想来想去,除了那个指纹之外,其他的证据都不能直接将凶手指向许明良。
那么,许明良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包裹尸块的塑胶袋上?
两种可能:第一,凶手就是许明良;第二,凶手是和许明良有接触的人,其中,曾购买过许明良猪肉的人嫌疑最大。
许明良所在的春阳农贸市场毗邻一片很大的居民区,可能购买过他的猪肉的人数以千计。逐一排查所需时间难以估量,而马健等人只有区区二十天的时间。
所以,马健选择了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在骆少华的心中,越来越大。
杨桂琴没有出摊,站在摊床后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奋力劈开一扇排骨。骆少华走上前去,问道:“杨桂琴呢?”
“她没来。”年轻人放下菜刀,“现在这个摊床归我了。”
“她怎么了?”
“病了快一年了。”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骆少华,“你是哪个饭店的?以后买肉就找我吧,一样的。”
骆少华没作声,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是警察啊。”年轻人垂下眼皮,重新拎起菜刀,“我哥的事儿不是都完了吗?”
“许明良是你哥?”骆少华又问道,“你是谁?”
“我是杨桂琴的外甥。”年轻人显然对骆少华充满敌意,劈砍排骨的动作也骤然加重。
骆少华看看被他砍得七扭八歪的排骨,转身离开。
十五分钟后,骆少华把车停在许明良家楼下。刚熄火,就看到杨桂琴摇摇晃晃地从楼道里走出来。
一年没见,杨桂琴几乎瘦脱了相。原本夹杂着几根银丝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几岁。虽然还没进入冬季,杨桂琴却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和围巾也一应俱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的手里拎着一个布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不过对她而言显然是过分沉重了,以至于她不得不走几步就把布包放在地上,歇口气才能继续向前。
她的目标是一个公交站。此刻,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几个乘客下车后,公交车关闭车门,准备驶离。杨桂琴有些急了,奋力拎起布包,想快步去追赶公交车,不料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骆少华急忙跑过去扶起她。杨桂琴颇为感激地抬起头,一看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是你?”她甩开骆少华的手,“人也死了,钱也赔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骆少华无语,拎起地上的布包,发现里面是几本书。
“你这是干吗去?”
“不用你管。”杨桂琴夺过布包,转身就走。然而只走出几步,又气喘连连。骆少华见状,快步追上去,一手拿过布包,一手搀住她的胳膊。
“我送你吧。”他带着杨桂琴走向路边,“你这个样子,恐怕走到半路就得趴下。”
杨桂琴还在挣扎。骆少华不由分说,一直把她拽到车里。关上车门,替她系好安全带后,杨桂琴才放弃了反抗,一脸不情愿地坐在副驾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