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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点头笑了笑,卫真这些年倒也读了些书、记了些史。
卫真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当年是萧何督造的未央宫,他也是一代贤臣,那时,高祖称帝才两年,战乱未休、成败未定,天下凋敝、百姓困穷,未央宫却建得如此奢华……”
司马迁叹息道:“萧何也算一片苦心,他正是怕后世奢侈,特意使未央宫之壮丽无以复加,一次建成,让后继帝王无须再费财力。<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
“可见贫者不知富者心。当年瞧着奢华已极,到了当今天子,却嫌它窄陋,增饰了多少回了。高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这些殿都是后来增修,更不用说未央宫外,又新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还有上林苑、昆明池,到处的离宫别馆……”
司马迁忙喝止,卫真也立即警觉,吓得伸伸舌头,赶紧闭嘴。
司马迁长喟一声,心想:高祖既把天下视为自家产业,<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当今天子穷奢极欲,也只当是花销自家私财而已,又可奈何?
他不愿多想,向西行至石渠阁,拾级而上。
石渠阁下,流水潺潺。
当年,秦始皇为灭天下异心,杜绝诸子百家之学,禁民藏书,遍搜天下书籍,大都付之一炬,少数藏于皇宫内府,天下文献灭绝殆尽。高祖攻入秦都咸阳,诸将都去争抢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收藏图书律令。营造未央宫时,萧何又特建了石渠阁、天禄阁,专藏文献典籍,才算保住一线文脉。
建石渠阁时,下凿石渠,引入宫外潏水,环绕阁下,因名“石渠阁”<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
司马迁不由得感叹:这石渠当是为防火灾,便于就近取水。萧何惜护典籍之心,可谓深细。
登上台基,凭栏四望:未央宫里到处金玉炫耀、红紫纷扰,宫人穿梭、黄门往来。唯有天禄阁和石渠阁,地处最北,平日极少有人出入,此时秋风寂寂、落叶寞寞,越发显得萧疏隔绝。但两阁毕竟深蕴文翰之气,清寂中自具一派庄重穆然。
卫真又小声说:“当年阿房宫和这未央宫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甚?”
司马迁不答言,但心想:当年秦始皇发七十万人建三百里阿房宫,殿未及成,而身死国灭;他钳民口、焚典籍,欲塞万民之心,到如今,却图书重现,文道复兴。可见有万世不灭之道义,无千年不朽之基业。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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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
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圜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