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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车子吧。”

“不,不用。请老板多保重。”

刚好番代回来了。

“啊!阿秀哥,刚刚好。”

苍白着脸出来的女人向番代说:

“这是那天借的。”

确实是在牛奶店看到的那只小包。

“姐,不用……”

“不,我张罗好了。真感谢你。”

阿际把包塞给番代后就逃一般地离去了。

番代向我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进里头去了。

“老板,刚刚在花五陵,我们家的隆二和唐津的年轻小子,为一点芝麻小事打起来……”

我不经意地走到外头。黄昏的路上,阿际的影子已经不见。我向河岸那边信步走去,却不料看到两个人影绕到制材厂后边去了。好像是大哥和大姐头阿慎!

我悄悄地溜进了制材厂。

工作的人走光了,在薄暗的静寂里,只有圆锯的尖齿发着光。听说,大哥右手的四根手指头,就是在那把圆锯上锯掉的。好像是把手伸到了旋转的圆锯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四根手指头和血花一块飞溅出去,可是人们都说,大哥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番代就说,那家伙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吧。大家怕大哥,可能正是因为他这种能把自己都丢弃的脾气。

从窗口瞧去,河岸上并排着两个背影,在看着河面上蜿蜒的波影。

“征哥,老板也是那个意思,所以如果你不反对,那我们就结婚吧……难道你讨厌我?”

“不,当然不是!只是,我想还是缓些时候再谈吧。”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好啦!对老板,我一直觉得他只像父亲一样,可是终归是十年来的夫妻。人家的老婆,你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如果你不是讨厌我,那就请你考虑吧。”

大哥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忽然咳嗽了。

“征哥,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大哥使劲压抑住咳嗽回答。那种咳嗽,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

“隆二说过,在地藏池医院附近看到过你两三次,而且近来你常常独自到外头去。我在担心你是不是偷偷地去看病。”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医院里的一个熟人……大姐头用不着担心。”

“那就好。咱们该回去了,阿际姐在等着。”

我抢先回到组里,在玄关等他们。

阿慎大姐头一回来,就发现女用木屐不见了。

“咦,阿际姐回去了吗?”

“是,刚刚走的,说是不太舒服。”

我一面答一面瞧大哥。我相信大哥已发觉到我明白了那个女人是谁。可是大哥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如往常地默然不语,而且从侧脸看好像有股冷漠,若无其事地跟在大姐头后面进去了。

三天后,我又披着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

“你吓了一跳吗?”

照老样子完事之后,女人不肯马上离开我,用一只手指头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抚着我的肋骨。我的右手还被绑着。

“你不想听听贯田为什么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这儿吗?”

我默然无语。

“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终究你会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吗?贯田是为了想杀我,才差你过来的。”

“想杀你?”

我不自觉地反问一声。

“嗯——过些日子就会告诉你的。有个人,想让你把我做掉,还会交给你一把短刀说,要用右手才成。那样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每次都绑你的右手,便是为了提防你。当然,我不认为一开始你就会收到这样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会下来的。”

“……”

“你怎么办?”

“什么?”

“我问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会听他话,拿着短刀,到这里来杀我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的,虽然很奇特,却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来把我的身体束缚住,然后把我的意志整个地掌握住吗?

“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以为我会听大哥的?”

在微光里,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面孔。她也用同样热烈的眼神回看我。两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地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叹口气说:

“一定会听的。我发现,你比以前贯田所差过来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聪明。你没有被贯田蒙骗,知道贯田是个糟糕的家伙。知道却不响,默默地听从他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其实你心里是憎恨贯田的。”

我还是默不做声。

“虽然恨他,却也因为这样才更无法逃出他的控制。所以你一定会听他的,不过……”

女人说到这里,起身披上长袍,打开电灯,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只丝绸的包打开。

里头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拢了电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只有生之物,就要跳起来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这边走过来。她要杀我!一瞬间,我这么想。

但是,女人挥了一刀,砍下的却是把我的右手绑在柱子上的带子。那带子在女人用全身的力量一挥之下,无声地,又那么干脆地给砍断了。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的光来得更闪亮。

“不过……”

女人那面具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冷冷的笑容。

“我不会如贯田所愿。看,我不是也有一把刀吗?”

这一晚回家时,女人又交给我折叠好的毛巾,要我带给贯田大哥。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迈开步子时,女人又说:

“带把雨伞去吧!”

玄关一角竖着两把雨伞。

“黑柄的,是鴫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胶色柄的粗纸伞,走到外头。

——大哥想干掉鴫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她家。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我一直想着这些的缘故吧,过了逆缘桥后,我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了。顺手捡起从怀里掉出来的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

在雨里发着迷蒙光线的路灯下,我把它翻转过来。

咦!

是一张纸牌。

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

次日就是明治节,又过了两天的晚上,我跟着大哥前往一所赌场。

十月下半月以后,大哥常常去赌场。官方抓得紧,赌场都一所一所转入地下去了。这一所也是开设在街尾一家小饭馆的脏兮兮的屋顶间。没有窗,灯上还挂着灯罩,下面的草席和赌具倒也还很新。

这是唐津属下的一个叫大江组的小组织开设的,不过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下头。说不定这是人们传说他左袖里不时会藏着一把手枪的缘故。事实上,自从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后,大哥的确随时都在左袖里紧握着一把家伙。由于袖子摆起来若无其事,故而隐藏在里头的手枪也就来得更吓人。

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上,总似乎透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塞进袖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说罢他一个人便向染屋町那边走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又一次被我推开。阿际接过毛巾,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有短刀藏在棉被底下。这是我第一次能自由地使用右手,我用它热烈地拥抱着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耗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裹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不如说是为了躲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鴫原际。像是刚做完梳头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上的笑容,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姐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姐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鴫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并不是向谁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然而在这一眨眼工夫的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奇怪的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的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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