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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愣住了,涉嫌人福村,竟然成了凶杀案的被害人出现;还有,他的尸体与一钱松的酷似;另外就是福村的手,也是抓着一朵桔梗花。

然而,使我更吃惊的,比起花,毋宁便是握住花的手。我解开绷带一看,竟是一只白白的完好的手。

根本没有火伤,许是因为长时缠着绷带没有接触外部空气的关系吧,白得就像是从那只黝黑的手腕砍下来的。像女人一般的细长的五根手指,那么偶然地,竟像白色的桔梗花。

我觉得隐藏在黑头巾里的,并不是他的面孔,而是那只白白的手。

他是只不过因为一次手指头的小小失误,就看透了自己的才华,毅然决然丢弃了故乡与人生的汉子。想来,他在离开春驹座时就下定决心,这一生不再使用这只手了。事实上就在这一瞬间,再也无法操纵布偶的手宣告死亡了。福村给自己缠上的绷带,是否也有着这种埋葬的意义——听过铃绘所描述的孤独男子之后,我觉得福村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说不定福村不能相信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不得不离开布偶的事实,于是用一个谎言——也就是因为突发事故而受到伤害,把自己的记忆也涂改了。或许,那绷带是一个把人生都丢弃了的男子,用那种谎言来作为自我安慰的最后手段也未可知。

总之,福村的手没有残废,至少解开了福村是如何把一钱松绞杀的谜。可是,这样的福村,到头来也和一钱松以同样的手法被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那朵桔梗花……

福村所抓住的它,又使这次的案子联结到梢风馆,和铃绘的房间。

“不,我不晓得他回东京来了,昨天晚上大家乱成一堆,昌子和铃绘都没有客人。”

再次探访梢风馆,问老板娘福村昨晚有没有来过,她不假思索就这么回答。

我们不用说也见了铃绘,可是和上次一样,她仍然躲在衣橱边的一角,不管菱田刑警怎么问,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这其间,铃绘一次也没有把眼光投向我,是故意避着我?还是根本把我给忘了呢?我实在不懂。

走出房间时,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她还是侧开着脸,把眼光投在榻榻米上。

不晓得怎么搞的,老是系不好鞋带,等我跨出梢风馆的时候,菱田刑警的背影已经拐过巷子的转弯处,正要消失。

我连忙拔起腿来准备追上去。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有件东西,掠过我的面孔,掉在地上。我不觉得站住,看了看脚边。鞋子刚好踩在水洼边的它上面。那被踩扁在泥污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原状,却分明是一朵桔梗花。

我禁不住抬起了头。我正在铃绘的窗口下面。可是那儿有一半挂上了帘幕,没有人影。

我再次迈开了步子,又来了一朵。

窗帘后,一定是铃绘在躲着。她故意朝我扔下来了花。

我在那儿站住,仰起头看看。

铃绘还是有所隐瞒的,而且也希望有话告诉我。

我捡起了水洼里的一片,还有没沾上泥污的白色花瓣。

我觉得那正是铃绘拼命地想告诉某一个人的,却怎么也没法启口的白色语言。

菱田刑警依然没有改变福村即为杀害一钱松的凶手的看法。照菱田刑警的判断:隔了这许久又回到六轩端的福村怀里,仍有着几乎还没有花的五百元,知道这一点的人,为了这笔款子,把福村给干掉了。这是因为福村的尸首上已经找不到钱的缘故。

我们并没有相信老板娘、昌子、铃绘三个人的证词,说福村那天晚上没有来到梢风馆。福村来六轩端,乃是为了见梢风馆的铃绘。查上一次案子的时候,我们已知道福村从不到梢风馆以外的娼馆,异口同声说“不知道”的三个女人,样子也和一钱松那次不太相同,使人不免有所怀疑。

而那一朵桔梗花——白白的手握住的,正是福村曾到过铃绘房间的证据。

菱田刑警认定福村是在梢风馆被杀的。那天晚上,在火警的混乱中,除了福村之外没有别的来客,该是可信的。这就证明,是梢风馆的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干的。

当然,绞杀一个大男人,并不是一个女人做得了的事。是不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为了夺取五百元而共谋的?事情是在铃绘房间做的,那么铃绘该是自始至终都看到了?不,一个大男人拼命抵抗起来,两个女人也还是无法得手的,于是说不定在老板娘的命令下,铃绘也帮上一手。她们要铃绘严守秘密,然后趁火警的混乱当中,把尸首抬到后面,扔在河沟边。

铃绘那紧闭的双唇,看来好像比一钱松那时候更紧张的样子,所以我也赞同菱田刑警的见解。

但是,老板娘她们苦于不知如何处理尸首,只好搬到一钱松凶案现场——这一点倒无妨,问题是这一次,何以尸体的手上又握着一朵桔梗花呢?

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好像有着某个人的某种意图。毫无疑问,这一朵花确乎是把两桩案子的某个地方联系在一块的。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邀了那个朋友,打扮成狎客前往梢风馆。我好想再听听铃绘向我投过来的白色的话语。

不晓得是因为火警后的复建工作迟了,或者又出了什么事故,六轩端一带还在停电,一片漆黑。

如果是往常,这个时候是霓虹灯光五颜六色交融在一起,烟雾般地蒸腾喷涌的当儿,可是这个晚上,到处是一片漆黑。失去了灯光,连带得整条街路好像也消失了,我觉得恍似置身梦幻当中。

即令如此,却仍未见有一家娼馆是歇业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和窗口点燃蜡烛,在灯影摇曳下,那些女郞的面孔仍然陈列在那里。行人倒少了许多,连同那些泛白的女人面孔和她们的娇喊似乎也少了一份往日的生彩。腐臭和火场余烬的焦味被风吹着,笼罩在街道上,那些灯光看来有如黑暗的河流上随波而去的水灯火,也像坟场里飘摇的怜光。

铃绘好像一眼就认出了取下眼镜的我。她正在对着窗玻璃抹匀口红,那根放在唇上的小指头突然停住了。

这次,也是靠那位朋友的口舌,让我和铃绘没事人似的进到房间里。

在蜡烛火光下,铃绘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就像淡墨般地浮现着。看去,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如果伸手一触,好像就会倏然消失似的。甚至榻榻米上的影子都还比她本身浓些。

“睡吗?”

和一个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的嗓音。

“不……今天晚上,我是来听阿铃告诉我真话的。阿铃,你知道阿谨哥怎么会被杀的,是不是?你知道,却不肯说,对不?告诉我吧,阿谨哥前天晚上来过你这里,是吗?”

铃绘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默然摇了摇头。起初,我以为那是不的意思,可是铃绘还是圆睁着眼睛看着我,静静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她知道,可是什么也不能说,她是在无言地告诉我这个意思。

交谈暂时中断了。

“前天的火警,闹得天翻地覆,是吗?你怕不怕?”

铃绘又摇了摇头说:“好美丽呢!从这个窗口也可以看见。红红的火焰冲上去,天空都变红了,就像烟火那样,火花、火粉满天飞起……在家乡从来也没看过这样的。”

说到这里,铃绘忽然想起来似的,从橱柜里取出一件东西。烛光不够明亮,所以没法看清是什么。不料铃绘呼的一声,把烛光吹熄了,在突来的漆黑里,从铃绘手指头上蓦然冒出了四射的灰尘般的火光细片。

原来是上次她说的烟花,福村留下来的。那根线香烟花,就像是用黑暗的细枝连接起来的火的花朵,在风里颤抖着似的在铃绘的指头上婆娑起舞。但是,那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很快地,最后的光也散去了,然后又是一片漆黑。

铃绘没有马上点燃蜡烛,悄悄地躲在暗夜里。正当我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鼻边掠过了粉香,从料想不到的近处传来铃绘自语般的喃哺声。

“有钟声呢!”

我不知她是独语还是问我,因此缄默着。这时候不可能有钟声,因为我进了六轩端的牌楼时,凌云寺的钟声刚打了八点钟。是铃绘听错了什么声音吗?也可能是我听错了铃绘的话——我听到的,只是在外头街上,正在卖“笼中鸟”的琴声。

“好悲伤的歌。工厂里,大家也都唱着这个。”

铃绘说着点上了蜡烛。在一片微明里,铃绘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了布偶,抱在胸前。

“我……跟这个布偶一样。”

又是喃喃自语似的话。在工厂也好,在这家娼馆也好,她都是不许有自己的意志的,就像那个布偶般。然而,铃绘可不是完全的布偶。尽管身处鸟笼中,她还是希望能够把真实告诉我。

“阿铃,昨天早上,你从这窗口扔花了是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铃绘还是默然,点燃了另一根烟花,起身走到窗边。我也跟着走过去。

幽暗的巷子里有疏落的行人。当其中一个来到窗下时,铃绘把手上的烟花扔下去。光的花朵晃了一下,拖下一条幻象般的线条,消失在暗夜下。

那人影站住,把头抬起来。

“真有趣。每个人都一样。”

铃绘离开窗边,在唇边微微一笑。我不懂铃绘想说些什么。不过倒也感觉到,铃绘说不定是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语来向我透露着她所不能说出来的线索。如今想来,她岂止是提供线索而已,根本就是在说着事情的真相,可是那个晚上,就像罩住四下的黑暗,一切都是漆黑一团,无法辨别形状。

那个晚上,铃绘用某种行为,在一瞬间里向我透露了真相。

铃绘把手移到蜡烛火上。我以为她冷,这样地取暖。却不料她突地把手伸到火焰里。于是火焰从一根手指头处一分为二,从两处指缝冒上去。

我连忙把她的手抓开,两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那灼烧的痛楚,使铃绘的喉咙痉挛了一下,然后疯人一般地让空洞的眼光盯在火焰上。

“你干什么!”

铃绘不耐烦似的拂开我的手,用袖子来掩住面孔,瘫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可能是在哭。而这以后不管我问什么,她都不再回答了。

可是,当我正想告辞离去时,铃绘却伸出手抓住已经起身的我的裤腿,那力道根本不像是个小孩。我回过头,她仍然侧着脸。

“本来打算什么也不说的,可是,我还是说出来吧!”

那言辞忽然变得正经了。那是正式向一位刑警谈话的口吻。

我打算坐下来好好听。

“不,还是这样好,把背朝过来。还要求求您,不管我说了什么,请您什么也别问,听完就出去。您答应我吗?”

我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铃绘往常那种半开玩笑似的腔调变得严肃起来。

“答应吗?”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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