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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真的想接近神,也许可以读读看。这是大约十年前无名放在我这里的。他让我秘密处理掉,连永井也要瞒着,其实我一直珍藏着。很像卡夫卡吧!"

好不容易正经说了一会儿话,唐木田又开始爽朗地大笑了起来。我没有和他一起笑出来,而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夹,粗略地看了一遍。里面是无名涂鸦的素描、原稿的复印件、很早以前的报道等。复印件已经泛黄,纸张还皱巴巴的,但边缘留着无名用铅笔写下的签名。

"有用吗?"

"嗯,非常有帮助。"

"要是处理他遗留的作品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商量。"

"感谢您这么说,但我还不能处理。至少在我心里他还活着。"

"你也很固执呢!"

我耸了耸肩微笑着。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如果不是因为田中老师那么恳求我,我们应该见不了面。"

"我知道了。"

唐木田送我走时一直按着过道旁书桌上堆积得小山一样多的资料,防止它们倒下来,我才得以走到电梯旁。

借来的文件夹里保存着日记、很早以前的报道、作品的创意、实验性质的拼贴画等各种各样的文件,其中我还发现了用英文打印的原稿。我首先看的是他在从纽约回国后不久的七十年代写的手记。

其中的文字与现在简练的作品风格不同,经历坎坷后的痛苦挣扎与难懂的概念编织成了难以理解的语句。硬着头皮也不能说这些文字好懂。它们既不粗鲁也不流畅,一字一句都像被什么重担压垮一般,爆发出足以反抗的能量。

为了理解原稿,我必须要不断重复阅读,但可能我还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和分析能力,无法完全理解。不过能够直接接触到无名写下的东西,让我觉得距离这个谜题稍微近了一些。

首先,无名对书法的历史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其中有一部分是与自己的艺术进行对照。

年少时的记忆很深。可能我的艺术内核,只来源于我在大自然中玩耍的时候,以及写书法的时候。写下汉字时,无数植物生长起来,形成一片森林。我能感觉到,跃于白纸之上的结构如泡沫一般,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缝隙间蔓延。这种行为与挥舞着锄头的农夫无异。附近的农田里,农夫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锄头,永远都在重复。我在这里也做着同样的事。

汉字,是表达森罗万象的形象,也是召唤灵魂的媒介。神,就栖身于此。看到墨的洇染与溅起的水花,我们心中的敬畏,要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甲骨文上。人在烘烤骨头和贝壳时,便传达了神的意愿。书法之中,每一笔跃动,都隐藏着高雅、匀称和神秘。书法能赋予新的生命,绘画与之更加接近。

信仰,是在社会民众中普及的习惯的结晶,与个人的相信程度、是否有教养都无关系。它是共同的词汇,又是一种发音,遍布地区和民族。墨的文化,无法切碎国家的构架,是一种视觉上的语言,与周围的历史有着复杂关系。

我暂时抬起头,阅读其他用铅笔写的原稿。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所以中国是我的母体,我是文人的末裔。然而,我体内流淌的大陆血统,正如我无法回忆起的记忆,我难以明言,受尽其苦。我身上的大陆血统,是母亲与我唯一的联系。同时,也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诅咒。

血统有时会产生误解,我不想因背负一个国家而陷入绝望。它不是那么标签化的、不自由的东西。我幼年修习书法,却不打算借助书法和美术,而是一直用墨来创作。这是因为我发现,国际文化蕴含着极高的可能性。当人不断成长、思想成熟,手也习惯于使用这种材料之后,就能创作出完美的艺术,我相信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材料。事先说明,我不是因为探寻身份认同才一直使用墨,不如说刚好相反。我执着于墨的艺术的理由,首先要从日本扭曲的书法历史开始说起。我回国后,发现美术教育的制度中没有书法,着实震惊。书法不是美术吗?查过后才知道,书法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装置。明治政府提出,书法不是美术。基于西洋的美术概念创立起来的日本美术制度将书法排除在外,实行书画分离。但另一方面,又将书法作为日本国民的象征,放进义务教育,让它担任国粹文化的角色。自那之后,书法变成了义务教育的必修科目,在日本国民心中成了文化的证明。写字时要求正确而美观,从而诞生了与美术背道而驰的独特的书法风格,创作性质的书法则消失了。围绕"书法不是美术"的争论中,赞同一方的观点认为书法只是文字,只是一种记录语言符号的技术,没有绘画的丰富色彩和雕刻的凹凸有致,只是写下既定文字的工具,没有创造的余地。另一方面,反对派的冈仓提出,书法充分考虑到了文字的布局与整体的结构,已经达到了美术的领域,并举例声称,被诗文感动和被书法感动从根本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然而,面对此场争论,当时的书法家却作壁上观。因为他们知道,讨论书法是不是美术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美术的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讨论书法是否包含其中毫无意义。我在纽约如此受人赞誉,如今转瞬就被人忘却,不受认可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们不认为我的作品是美术,也嘲笑我没有继承书法和习字的传统。从这一点来看,我的目标既不是已经封锁的语境,也不存在于现有的范畴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将目光停留在无名与唯子相遇的九十年代中期所写的文章。

我对作品的要求就是价格要高,不卖出去不罢休。不仅要看作品好不好,还要看能不能卖出去。无论作品多么优秀,卖不出去就毫无意义。作品卖出去之后才具备稀缺价值,也因此才能保留下来。而且,我要在世界各地都留下我的作品。无论我在日本是否受到制约,都需要其他地方的认同。虽然我在国内如此封闭的语境中无法得到承认,但也有一部分人赞同我的想法。随着时代观念的进步,我们的努力一定会受到世界的瞩目。我渴求的是荣耀、钦羡与令人折服的价值。

我觉得"我们"这里应该说的是唯子。接着我发现了他在作品价格腾飞之前的日期所写的笔记。

我想成为神。不是基督也不是佛祖,而是生命的循环,就像天照大神<sup><a id="b2" href="#a2">2</a></sup>象征着太阳那样,如同赋予生命力的阳光,长久地存在在那里。神如果是造物主,维持宇宙的运转便如同创造出宇宙一样是一个奇迹,或许更甚。成为神需要同时完成两件事:创造和存续。我想以神的身份实现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事。超越束缚与分类,得到他人的认可。我想消失,我想创作出永恒的艺术,我想创造出我丢失的事物。为了这个信仰,我不能现身于人。

----艺术的本质就是宗教。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我暂时合上无名的资料,双手捂住脸。

我想起来了,好像有次唯子对来画廊里的客人这么说过:"艺术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信仰的。"

唯子接待的客人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性收藏家,他表示这是他第一次购买作品。他退休后第一次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无名的作品时便深铭肺腑。因为在房地产业的生意颇为成功,他积攒了许多资产,但似乎和孩子比较疏远,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

"预算大概是一万美元。"

一开始他是这么说的,但在与唯子交谈的过程中,他果断决定购买了十倍多价格的大作。因为是他第一次购买收藏品,算不上一个容易的决定。面对这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的收藏家,唯子说道:"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如果买了这幅作品,之后又看到更优秀的应该怎么办呢?"

"我理解您的心情。"

"真不好办啊。"

"其实,我在购买作品时也会有同样的心情。那您这么想吧,如果不给任何人看这幅作品,也不告诉任何人您买了这幅作品,您还想买吗?"

"不给任何人看,那还有拥有价值吗?"

"每个人的想法都各不相同。我人生中第一次购买的作品就是无名从纽约回来时画的小品作。当时我还是学生,可谓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我当时就是想和那幅作品单独生活。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我只想看着那幅作品度过每一天。现在我每天工作很多,但我真正的梦想只是和无名的作品单独过着安静而简单的生活。"

唯子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绝对不会对我露出的温柔表情。私底下工作时的唯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但只是看着不会无聊吗?"

"我不这么想。因为每次看的时候,无名的作品都不相同。在作品前,我有时会细细地思考,这条线是什么,是面与面的分界吗?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原来是因为照明的影响等。还有,这种形状究竟代表什么意思?是起伏的波浪,还是破碎的文字。我喜欢那幅画,却说不清楚原因,但越看越能从中发现新的东西,让我越来越喜欢。渐渐地,我便丧失了语言,从而真正开始与作品对话。就算没有拥有作品,可能在美术馆也会体验到这种感受。但将作品放在自己家中,每天都能看到,我觉得是一种极致的奢侈。"

收藏家点了点头。

"总是在自己身边,却觉得如此遥远。即便如此,有时却可以与之分担悲伤,从中获得宁静。"

与唯子多次交谈后,最终收藏家决定购买作品。

这时,一封信从文件夹里掉了出来。上面没有一丝褶皱,可以看出是精心保存过的。上面写着"川田无名收",看邮戳是一九九三年的,里面放了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笺。

前略

冒昧来信,敬请原谅。在下名为永井唯子,是一名大学研究生,现在在XX画廊打工。因确有要事相告,不顾失礼寄出此信。在下久仰您的大名,前日在画廊开幕式上与您有一面之缘。拜见您的作品后,在下深受震动。如今受人瞩目的作品全都深受亚文化一派影响,但您的作品中蕴含着更深更本质的亚洲艺术,在下相信您一定会改写未来的美术史。在下知道您现在还在继续创作,但没有一手画廊接受您的作品,更让我饱受惊讶。您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被埋没。在下对于如此不恰当的评价和如今的情况感到愤怒。在下的胡言乱语可能会引起您的不快,但恳请您见在下一面,与在下谈一谈。

草草不能尽言

到达画廊后,我听到里间传来了声音,桌上还放着佐伯的包。我瞄了一眼里间,罗迪代表团正坐在沙发上和佐伯交谈。我慌忙准备了茶水给他们端上。现场的气氛绝对算不上愉快,将茶托和茶杯放在桌上后,大背头等不及我离开,便用焦躁的语气说道:"就是不卖了吗?"

"对,非常遗憾。"

"怎么回事,那件作品明明是罗迪的。"

我想我们没有说过就是罗迪的,但估计解释了也说不通。我与佐伯对视了一眼,急忙坐到旁边。

"说实话,这幅作品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要送去拍卖。"

大背头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他吐沫横飞地叫道:"你们别太过分了!"

"这是艺术家的意愿,我们无法控制。"

"你们用的借口太无聊了。你们都说要卖了,结果到这个地步取消,说不过去!"

"我们没有说要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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