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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负责的第一起杀人案,就与检方大唱反调。这是非常需要勇气的行为,而且事实上许多同行都对我提出了忠告:“藤井,年轻的时候还是老实点为妙啊。”不过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被告的刑期能短一些,而且我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
庭审变得很激烈,很残酷。文件里一丝不苟地记载着各种对立意见以及我当时的感想。
“为了逃避债务而杀人,不值得同情。”
——就算杀了矢场也不可能清账,这一点被告很清楚。为了逃避债务而杀人的动机根本不现实。
“备着菜刀证明被告心怀杀人计划。”
——菜刀是被告平时用的那把,如果真有杀人计划,为何不买一把新的呢?被告是为了切西瓜才将菜刀拿到客厅的,确实有人证明被告当天买了只西瓜。
“刺伤死者后没有立刻打救援电话是饱含杀意的证明。”
——检方称死者是当场死亡的。责难被告没有为了心跳停止的人打救援电话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将尸体弃于空地上,是为了隐藏案件,性质恶劣。”
——只是将尸体丢弃于空地上而并非埋在土里,这样也能算企图隐藏吗?丈夫住院,一个人的家中若是有具尸体,害怕得想要丢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应该理解为恐惧所造成的行为才对……
我一味地防御,可总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经过我的独立调查,找到了被矢场要求以男女关系抵债的女性。只要她能够做我的证人,就能增强鹈川妙子被矢场强迫发生关系而反抗的可信度。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庭做证。
此外,我传唤了一名被夺走珍藏的爱刀的老人。不过这个证人找得很失败。他只会用难听的言辞咒骂矢场英司,无法为矢场因一己私欲而放款做证。不仅如此,老人甚至还面向被告,说出“谢谢你杀了他”之类的话。
我能理解女性证人为何拒绝出庭,可当初要是能够得到她的证词,判决结果应该会不同吧。我至今仍然后悔不已。
结果,争议聚焦在了一点上。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鹈川妙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矢场英司,是故意杀人还是失手杀人?检方的主张缺乏决定性证据,被告方也无法明确否认故意杀人。不过,我有个绝招。
犯罪现场是鹈川家的客厅,检方提供了榻榻米的科学鉴定结果、背部有血迹的达摩像、坐垫,还有画轴。画轴的装裱部分,有几滴飞溅上的血滴。虽然血液触及空气后已经发黑,不过依然有种异样的崭新感。检方称,此血型与被害人吻合。
我没有放过这一机会,把胜利压在了向被告的发问上。当时的对话记录在案。
“那是一幅历史悠久的画轴吧?禅画,描绘的是达摩大师,”曾经没文化的我也懂得了这些知识,“不过,与绘画相比,装裱部分比较新。是你重新装裱的吗?”
鹈川妙子缓缓地抬起头,她的倦容已无从掩饰。
“不是的,听说是爷爷托人装裱的。”
“并非鹈川重治的爷爷,而是你的爷爷?”
“是的。”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对。”
被告照实回答着,却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野的角落里,检察官也面露难色。
“画轴平时一直都挂在壁龛上吗?”
“不,一般放在箱子里藏着。”
“如何打理呢?”
“一年会拿出来晒几次。”
“原来如此,你好像特别珍惜画轴,它是传家宝吗?”
被告果断地点头。
“是的,是传家宝。”
我咽了口口水,马上就是决胜点了。
“案件发生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画轴放在了哪里?”
“挂在壁龛上了。”
“为什么?”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我想如果壁龛上空着的话不太好。”
“你是为了迎接客人才挂上画轴的?”
“是的。”
被告承认矢场向自己传达过来意。为了迎接矢场而做了些准备,这并不是不利的证词,反而是非常有利的证词。我又重复了一遍:
“看见非常珍贵的传家宝沾上了血迹,你怎么想?”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意图,检察官插嘴道:
“这个问题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声音真大。面对这种类似于威胁的大音量,我狠狠地怒视着他。法官从旁温和地问:
“检察官提出抗议?”
“是的。”
“怎么样,律师?”
我挺直了腰背回答:
“我想弄清楚案件发生当天被告是如何准备、如何迎接被害人的。”
“明白了,请继续。”
我稍稍施了一礼,重新面向被告。鹈川妙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
“对于先祖,我唯有歉意。”
听完答案,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若是如检察官所述,被告一开始就心怀杀意的话,为什么会特地把传家宝从箱中取出挂在壁龛上呢?事实上,画轴的确沾上了血,搞不好甚至会由于矢场奋力抵抗而弄破。如果知道这里将成为凶案现场,被告一定不会把画轴给挂出来。所以本案并不是有计划的杀人案,正因为是无法预期的突发案件,画轴才会出现在那里。”
一审判决的结果,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并没有被全面认可。没有证据能证明矢场英司逼迫鹈川妙子发生男女关系,这一点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被告也没有被扣上预谋犯罪的罪名。也就是说,目前情况对被告十分有利。至于画轴上的血迹是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判决书上并没有记载。
一审判决的刑期为八年,我更努力地开始着手准备二审。
可是鹈川妙子好像自暴自弃般取消了上诉。
那是听说鹈川重治死亡的当天。
六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听闻调布市杀人案的嫌疑犯是妙子,正在出差的我立刻胡乱抓了些行李从鹿岛赶回来,可妙子已经遭到了逮捕。
大致的情况我在路上从秘书那儿听说了,来到调布市警察局昏暗的谈话室里,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妙子,我不禁愤慨地说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被捕之前,不,欠债的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呀!”
是拘留和审讯造成的疲惫,还是这四年来饱受生活之苦?妙子的脸颊比我记忆中消瘦多了。明明自己身处困境,可见到我,她眯起眼睛微笑着。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能够出人头地真好。”
“老板娘……”
毕业后的四年来,我简直生活在狂风怒涛中。经过司法实习后,在前辈的律师事务所里打打下手,边跑腿边学习了些基础业务。由于是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做得好与不好都特别引人注目。我和事务所里的人相处得不太好,本打算找下一家公司,不过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劝我“不如独立吧”。在他的帮助下,我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在拼搏的日子里,有时我会想起鹈川家,可由于一心忙于工作,除了每年一度的新年贺卡外,没有其他联系。
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短短的四年,妙子会不得已杀人。明明应该可以帮到她的……我拼命忍耐着悔恨之情。妙子悄悄地移开视线,这个举动和我借宿的时候一样。
“藤井先生正在自己事业的发展期,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而麻烦你。”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曾经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怎么可能会觉得麻烦?从现在开始,所有可行的办法我都会试,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吗?”
到了这种时候,妙子依然顾虑着不肯开口。我不断大声对她说自己想要报恩,才终于从妙子嘴里听到了她的担忧:
“那么,能帮我问问我丈夫的身体状况和债务情况吗?”
我想说,比起这些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过这既然是妙子的请求,我也无法拒绝。
我调动了这四年来的所有关系,两天后,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不过,所有结果都无法令妙子安心。
鹈川家的生计——榻榻米店因债台高筑,一旦停业就会倒闭。土地和房屋早就成为银行的抵押品了,在妙子被捕无法还债的当下,据说马上将遭到竞拍。家当被回田商事冻结了,还有些被查封的钱财物品,不过我将之解封了。可是只凭家当无法还清回田商事的债务,哪怕被判缓刑,妙子也将失去房屋,背负债务。
重治躲到了浦安市的兄弟家。见到我,他吊儿郎当地一笑,重复说:“听说你当上律师了,变厉害啦,多亏了我当年收留你吧?”完了就向我要钱。只听说他是肝硬化,为了得知准确的病情花了我不少时间。重治的医生是个认真的人,他拿保密义务作挡箭牌,死活不肯透露病情。最后我通过妙子的委托书,虽然没能获知病情,好歹问出了一句:“请转告夫人,我会尽力的,不过时日可能不长了。”
虽然对妙子而言很残酷,但该传达的还是得传达。妙子用那段时期时常会浮现的茫然笑容回应道:
“知道了,我可以出庭了。”
不能把妙子托付给国家律师,因为很明显她没有支付能力。我坚持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成了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审判于昭和五十四年十二月结束。
浦安市的医生联系我,说长年卧床的鹈川重治去世了。
那一天下着冰凉的雨,我参加了葬礼。
寂寥的仪式。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而赶来,除了亲戚外,参加的人只有我而已。
亲戚也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情,甚至明显为了摆脱麻烦而高兴。
“搞得倾家荡产,真好意思活到现在!”一名肥胖的女性肆无忌惮地使劲说,“要不是给他继承,调布的房子本应由我们平分。他竟然就这么把房子拱手让给了银行!要死就死得干脆点呢?临死都这么拖拖拉拉的!”
对话发生在葬礼上。她的丈夫终于责备起她:
“住嘴!这里还有外人。”
“不过,丧葬费竟然也让我们出,哪有这种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