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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晚饭不吃生肉,因为你腹胀胃满,尝够了血腥。
——托马斯·戴克和托马斯·米德尔顿,《诚实的娼妓》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斯特莱克立刻知道不是睡在自己床上。床太舒服了,床单太滑溜了;被子上洒落的斑斑点点的阳光,来自房间的另一侧,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窗扉的声音被拉紧的窗帘挡在外面。他一撑身子坐了起来,眯眼打量妮娜的卧室,前一天夜里只就着路灯匆匆瞥了一眼,他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赤裸的身躯,浓密的黑色胸毛在身后浅蓝色墙壁的衬托下,呈现为一团乌黑。
妮娜不在,但斯特莱克能闻到咖啡的香味。正如他所料,妮娜在床上生龙活虎,干劲冲天,驱散了从生日宴会开始威胁着他的那一点点感伤情绪。不过,他此刻只想知道他应该怎么迅速脱身而去。逗留下去只会唤起对方的期待,而他还没有做好迎合的准备。
假肢靠在床对面的墙上。他正要下床去取,又突然缩回来,因为卧室门开了,妮娜走进来。她穿戴整齐,头发湿漉漉的,胳膊底下夹着报纸,一只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是一盘羊角面包。
“我出去了一趟,”她气喘吁吁地说,“天哪,外面真可怕。你摸摸我的鼻子,我都快冻死了。”
“用不着费事的。”斯特莱克说,指了指羊角面包。
“我饿坏了,而且这条路上有一家特别棒的糕饼店。看看这个——《世界新闻》——多米尼克的爆炸性独家新闻!”
那位名誉扫地的贵族的照片,占据了报纸头版的中心位置,他照片的三边是他两位情妇和开曼群岛文件的照片,贵族的私匿账簿是斯特莱克帮卡尔佩珀搞到的,开曼群岛的文件是斯特莱克从贵族的女秘书那里好不容易弄来的。醒目的大标题是“财源滚滚的帕克爵士”。斯特莱克从妮娜手里拿过报纸,浏览那篇报道。卡尔佩珀倒是信守承诺:报道通篇都没提到那位心碎的女秘书。
妮娜挨着斯特莱克在床上坐下,跟他一起看那篇报道,时而轻声地评论几句:“哦,天哪,怎么做得出来,你瞧瞧。”“哇,真恶心。”
“不会给卡尔佩珀带来什么危险。”两人都看完后,斯特莱克说,把报纸合起来。头版顶部的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十一月二十一日。前未婚妻的生日。
腹腔神经丛下面突然隐痛了一下,一段鲜活的、令人不快的回忆涌上心头……一年前,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在荷兰公园大道,他在夏洛特身边醒来。他记得夏洛特长长的黑色秀发,大大的褐绿色眼睛,以及再也不会看见、再也不会允许他触摸的胴体……那天早晨,他们是快乐的:床像一个救生筏,颠簸在由层出不穷的烦恼构成的汹涌海面之上。他曾经送给夏洛特一个镯子,为了买那个镯子他不得不(但夏洛特并不知道)以高得吓人的利息去贷款……两天后,轮到他自己过生日,夏洛特给了他一套意大利西装,两人一起出去吃饭,最后竟然还敲定了缔结姻缘的日子,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十六年后……
然而,日子的确定,标志着他们的感情进入了一个新的、可怕的阶段,婚约似乎破坏了他们所习惯的生活中那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夏洛特一步步变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反复无常。吵架,发脾气,摔盘子砸碗,责骂他的不忠(如今他知道了,实际上是夏洛特自己一直跟她现在与之订婚的那个男人偷偷约会)……他们挣扎着维持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一次大发雷霆、相互指责的总爆发中,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棉布床单窸窣作响:斯特莱克扭头看去,吃惊地发现自己仍在妮娜的床上。妮娜正要脱去上衣,打算回到床上陪他。
“我不能留在这儿。”斯特莱克对妮娜说,一边又探身去拿他的假肢。
“为什么呀?”妮娜问,她双臂抱在胸前,抓住衬衫的衣角。“别闹了——今天是星期天!”
“我得去工作,”斯特莱克编了句谎话,“星期天也需要搞调查。”
“噢。”妮娜想说得轻描淡写,但脸上已是一副沮丧的模样。
斯特莱克喝了咖啡,让谈话保持既欢快又冷淡的基调。妮娜看着他戴上假腿,走向卫生间,他回来穿衣服时,妮娜蜷缩在一张椅子里,微微有些惆怅地啃着一个羊角面包。
“你确实不知道那房子在哪儿?就是奎因和范克特继承的房子?”他一边提裤子一边问妮娜。
“什么?”妮娜迷惑地问,“哦——天哪,你不会要去找那房子吧?我告诉过你,它肯定很多年前就被卖掉了!”
“我应该跟奎因的妻子打听一下。”斯特莱克说。
他告诉妮娜会给她打电话,但话说得很轻快,以便让妮娜明白这只是礼节上的虚应故事,然后便离开她家,心里怀着一丝淡淡的感激,但并无愧疚。
斯特莱克顺着这条不熟悉的街道朝地铁站走去,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脸和手。妮娜刚才买羊角面包的那家糕饼店里,圣诞节的小彩灯熠熠闪烁。他庞大身躯的影子在雨迹斑斑的地面闪过,冰冷的拳头里攥着塑料购物袋,那是露西体贴地送给他的,里面装着贺卡、生日威士忌,和那块新手表的包装盒。
他的思绪不可遏止地回到夏洛特身上,三十六岁,但看上去只有二十五,正在跟新的未婚夫庆祝生日。没准儿她收到了钻石,斯特莱克想。她总是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东西,可是他们吵架时,她有时就会当面指责他没能耐送她那些华丽耀眼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