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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最好的谋略是利用别人的愚蠢获利。

——老普林尼,《自然史》

去居伊·索梅工作室那天,斯特莱克一早就到伦敦大学联合会洗了澡,穿衣服也格外讲究。仔细研究过这位设计师的网站后,他发现索梅倡导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做旧的皮套裤、金属网领带以及黑边头巾——看起来好似去掉了圆顶的破旧礼帽。斯特莱克起了一丝挑衅心理,故意选择一件传统而舒适的深蓝色西装,就是他在西普里亚尼吃饭时穿的那件。

居伊·索梅工作室是泰晤士河北岸一个废弃的十九世纪仓库。闪闪发亮的河水晃得他眼花缭乱,半天没找着隐蔽的入口在哪里。这栋建筑从外观上来看,找不到任何能体现其用处的特征。

最后,他终于发现一个极不显眼的门铃。接着电控门便自动从里面打开了。走廊没有任何装饰,却十分通风,因为开着空调而多了几分寒意。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屋内传过来。一个浑身都是银镯子的姑娘走出来,她穿一身黑,头发却是番茄红色。

“噢。”看见斯特莱克,她说。

“我和索梅先生约在十点见面,”他对她说,“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噢,”她又开口道,“好的。”

她又像来时那样消失。斯特莱克利用等待的时间拨打罗谢尔·奥涅弗德手机。自从见过她之后,这个号码他每天都要拨上十次,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回音。

又过了一分钟。一个矮小的黑人男子突然穿过走廊,朝斯特莱克走来。他穿着胶底鞋,像猫一般悄无声息。他夸张地晃动着臀部,上半身却纹丝不动,只有肩膀轻微摇动,双臂则几近僵硬。

居伊·索梅几乎比斯特莱克矮了一英尺,体重或许只有斯特莱克的百分之一。这位设计师的黑T恤的前胸缀着上百颗小银钉。那些小银钉组成一幅猫王头像的三维立体图,仿佛他的胸膛是个玩引针艺术的地方似的。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件紧身莱卡面料上清晰可见的六块腹肌。索梅整洁的灰色牛仔裤是细直条纹的,脚上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则似乎是黑色小山羊皮和漆皮材质的。

他的脸上满是夸张的线条,和矮小结实的身材形成十分奇怪的对比:眼球突出,好似鱼眼,而且仿佛都快跑到脑袋两侧去了。圆圆的脸蛋就像亮晶晶的苹果,宽厚的嘴唇呈椭圆形,小小的脑袋则几近滚圆。索梅仿佛就是一位乌木雕刻大师厌倦技术,突然转向怪诞之后的作品。

他伸出一只手,手腕微弯。

“嗯,有点像乔尼。”他仰望着斯特莱克的脸说,声音很娘,还带点儿伦敦东区的腔调,“但壮实多了。”

斯特莱克跟他握手。他意外地发现索梅还挺有力气。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又叮叮当当地回来了。

“特鲁迪,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会很忙,别叫我。”索梅对她说,“亲爱的,给我们弄点茶和点心来。”

他像个舞者似的猛一转身,招呼斯特莱克跟上。

他们顺着白色走廊经过一扇敞开的门,屋里有个正朝人体模型抛金色薄纱的东方女子。这个女人扁平脸,已到中年,她透过薄纱盯着斯特莱克。那个房间亮得像整形手术室,但却满是工作台和各种织物。墙壁也成了一幅幅拼贴画,遍布各种草图、照片和便条。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打开一扇门,从他们面前穿过走廊。斯特莱克觉得她整个人都好似裹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管状绷带里。金发女郎和特鲁迪一样,也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斯特莱克觉得自己就像个毛发旺盛的庞然大物,一头试图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犸象。

他跟着昂首阔步的设计师来到走廊尽头,爬上一架钢板橡胶螺旋梯。梯子顶端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办公区。右侧一排落地窗尽显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惊人风光。落地窗间的白色石灰墙壁上挂满照片。引起斯特莱克注意的,是索梅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幅名叫《堕落天使》的照片。这幅声名狼藉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仔细查看一番后,他才意识到它跟公众熟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样。这张照片上,卢拉大笑着望向身后:脖子欢快地高高扬起,不仅弄乱了一头长发,半边黝黑的乳头也凸显出来。西娅拉·波特抬头看着卢拉。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但却要浅一些。和那张更著名的版本一样,观者的注意力还是会立刻被卢拉吸引。

别处也是她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照片。左边那张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间。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为彩虹的七色。更远处是张侧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眼睑上各放了片金色的叶子。她学过如何将脸摆在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知道该流露出何种感情,所以才显得如此美丽么?或者,她其实就是个透明体,所以情感才能如此自然地发散出来?

“随便坐。”索梅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一张木钢结构、铺满素描的深色桌子后面。斯特莱克拉过一张用单片有机玻璃弯成的椅子。桌上有一件印着戴安娜王妃的T恤,不过是墨西哥式圣母玛利亚形象的戴安娜。戴安娜不仅在玻璃和珠子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片心形的绯红绸缎上还绣了个斜斜的王冠。

“你喜欢?”注意到斯特莱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衣服,索梅问道。

“哦,嗯。”斯特莱克撒谎道。

“几乎到处都在卖,还引得天主教徒写抗议信。不过,乔·曼库拉上朱尔斯·荷兰德的节目时,也穿过这件。我想,今年冬天要不要做一件耶稣形象的威廉王子长袖衫。或者,哈里 也行。光着身子,就用AK47遮住老二,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斯特莱克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索梅颇有些夸张地翘起二郎腿,故作惊讶地问道:

“这么说,那个会计觉得布谷或许是被谋杀的?我一直叫卢拉‘布谷’。”他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嗯,不过,约翰·布里斯托是个律师。”

“我知道。不过,布谷和我一直叫他会计。好吧,是我这么叫,布谷有时候也会跟着这么叫,如果她想故意淘气的话。那家伙总是刺探布谷赚了多少钱,巴不得把每个人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应该是按最低标准给你付侦察费吧?”

“事实上,他给了我双倍酬金。”

“噢,好吧,或许他现在大方点了。”索梅说道,咬起指甲来,“我一直都不喜欢约翰·布里斯托。他总是挑布谷的刺。做点有意义的事吧!出柜吧!你听过他狂热地赞美他妈妈吗?说到胡子 这事儿,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我觉得她就有胡子。”

他说得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接着他停下来,拉开一个暗抽屉,拿了包薄荷香烟出来。斯特莱克注意到,索梅的指甲已经快被啃光了。

“她生活如此糟糕,完全是那家人害的。以前我常跟她说:‘别管他们了,亲爱的,你得往前看。’可她偏不听。布谷就是这样,总是白白为别人奉献,做些徒劳无益的事。”

他递了根纯白的烟给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拒绝了。接着,索梅弹开那个有雕花图案的芝宝打火机点烟时,说:

“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要请个私家侦探。我真的压根没想到这一茬。真高兴有人已经这么做了。我完全不相信她会自杀。我的理疗师说这叫否认 。我一周接受两次治疗,但他妈的根本就没什么用。如果吃那玩意儿不会影响我设计的话,我会像布里斯托夫人一样大嚼安定。不过,布谷死后一周,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就像个僵尸。但我想至少它还是帮我挺过了葬礼。”

螺旋梯那边传来一阵叮当声,特鲁迪顺着奇形怪状的楼梯再次出现。她把一个黑色漆器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放着两个俄罗斯银丝玻璃茶杯,浅绿色的茶水上漂着几片枯萎的叶子。托盘里还有一盘跟木炭似的华夫薄饼。斯特莱克顿时怀旧地想起凤凰餐馆的馅饼、麦片糊,以及红褐色的茶。

“谢了,特鲁迪。亲爱的,再给我拿个烟灰缸来吧。”

姑娘犹豫片刻,明显一副想反对的样子。

“赶紧去。”索梅吼道,“我他妈才是老板,我就是烧了这栋楼又怎么样。把火灾警报器里那些该死的电池抠出来!不过,还是先去把烟灰缸拿来。”

“上周,警报器响了,招来一堆消防车。”索梅向斯特莱克解释道,“所以,后台老板们不希望再有人在楼里抽烟。他们能不择手段地制止你。”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鼻孔里呼出来。

“你不提问题吗?或者,你就准备一脸惊恐地坐在这儿,等着别人不假思索地招供?”

“嗯,可以开始提问了。”斯特莱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卢拉死的时候,你在国外,是吗?”

“事发前几个小时我刚回来。”索梅轻轻弹一下手中的烟,“我去了东京,八天都没怎么合眼。飞机十点半左右在希思罗机场降落。该死的时差。害得我在飞机上根本睡不着。不过,要是飞机失事,我还是宁愿自己醒着。”

“你怎么从机场回到家的?”

“出租车。埃尔莎没给我约到车。本来应该有个司机来接我的。”

“谁是埃尔莎?”

“没约到车,被我开除了的那个家伙。晚上那个时间,还要自己找计程车,我他妈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种事。”

“你一个人住吗?”

“不,晚上我跟维克托和罗尔夫睡。我的猫。”他笑着补充一句,“我吃了一颗安眠药,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五点时醒了。我在床上按电视遥控器,调到天空新闻台,看到一个男人戴了顶极其糟糕的羊皮帽,在大雪中站在布谷家的那条街上,说她死了。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也这么说。”

索梅重重地吸了口烟,再开口说话时,白色烟圈也跟着话语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我他妈差点死掉。我以为还在做梦,或者到了他妈的另外一个次元,还是什么东西……我开始给每个人打电话……西娅拉、布莱妮……她们的电话全都占线。自始至终,我都盯着屏幕,希望他们能突然从电视里跳出来说‘搞错了,死的不是她’。我不断祈祷,希望是那个无家可归的罗谢尔。”

他顿住了,好像在期待斯特莱克发表点意见似的,但斯特莱克还在记录索梅说的话。不过,他一边写,一边开口问道:

“你认识罗谢尔,对吧?”

“嗯,布谷带她来过这儿一次。她就是个自私鬼。”

“为什么这么说?”

“她讨厌布谷,嫉妒死她了。布谷可能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她想得到免费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布谷是死是活。算她走运,最后的结果是……

“所以,越看新闻,我越明白没搞错。我他妈的差点难受死。”

他夹着那根白色香烟使劲吸时,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们说,有个邻居听见了争吵声。所以肯定是达菲尔德。我觉得就是达菲尔德把她推出窗子的。要告诉警察吗?我准备好了!我要跟他们好好说说,这该死的家伙有多讨厌!我随时可以站上被告席指证他。还有,要是这截烟灰掉下去,”他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接着说,“我就烧死那个小贱人。”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一般,特鲁迪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再次走进来,喘着粗气,抓着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

“谢谢。”索梅尖声道了个谢。她把烟灰缸往他面前一放,又匆匆下楼去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达菲尔德?”确定特鲁迪听不见之后,斯特莱克问道。

“凌晨两点布谷会放进屋的人,还能有谁?”

“你有多了解他?”

“够了解的,他就是个垃圾。”索梅端起薄荷茶,“女人为什么都那样?布谷也是……她并不蠢——事实上,她非常犀利——那,她到底是看上埃文·达菲尔德哪点了?我告诉你,”他没等对方回应就紧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是饱经沧桑的诗人了?灵魂受到了重创,痛苦不堪,痛得连梳洗收拾的时间都没有了?醒醒吧,小混蛋。还真把自己当拜伦啦!”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左手托着右肘,支撑着前臂,继续狠狠地抽烟。

“没人受得了达菲尔德那种人。除了女人。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这叫扭曲的母性本能。”

“你觉得他对卢拉是有可能动杀念的,是吗?”

“当然。”索梅不屑地说,“他当然有杀念。我们每个人都有,都会有杀人的冲动。所以,达菲尔德怎么可能例外?他的心智完全是个十二岁的坏小孩。我都可以想象他怒气冲冲、暴跳如雷,然后就——”

他用另一只没拿烟的手,做了个猛然前推的动作。

“去年,在我的庆功派对上,我看见他对布谷大吼大叫。我插了进去。我跟他说,有什么事儿冲我来。我也许有点婆婆妈妈,”索梅沉着脸说,“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能把那个吸毒的杂种揍趴下。他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像个蠢货。”

“真的?”

“嗯。看他那副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去他妈的……不过,我也吞了不少镇静剂,不然我会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什么悲痛欲绝,都他妈是装出来的!这个虚伪的垃圾!”

“你觉得卢拉的死不是自杀?”

索梅那双突出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斯特莱克。

“我从没觉得她是自杀。达菲尔德说他戴了个狼头面具,待在毒品贩子那儿。这他妈算什么不在场证据?我希望你仔细查查他。但愿你别像那些警察一样,被他那该死的名人头衔弄得晕头转向。”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对达菲尔德的评论。

“我不认为他们有多迷达菲尔德。”

“至少比我想象的迷。”索梅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不是自杀?卢拉心理方面有问题,不是吗?”

“嗯。不过我们有个约定。就像玛丽莲·梦露和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一样。我们发过誓,要是谁真的想自杀,先给对方打电话。她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她星期三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还在东京。”索梅说,“这个笨蛋总是忘了我比她早八个小时。凌晨两点,电话调的是静音,所以我没接到。不过,她留了个言。她不是自杀。来,听听这个。”

他再次把手伸进抽屉里。按了几个键后,他把手机递给斯特莱克。

卢拉·兰德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出来,带着几分嘶哑和不成熟。在斯特莱克听来,她有些故意模仿伦敦东区的口音。

“好了,亲爱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不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但这是件大事。我真是他妈的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告诉谁才行。所以,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吧!赶紧,啵——啵——”

斯特莱克把手机递回去。

“你给她回电话了吗?你知道是什么大事吗?”

“不知道。”索梅抽完这根烟,紧接着又点燃一根,“那些日本人不停地找我开会。每次想起给她打电话,时差的问题就出来了。总之……实话告诉你吧,我觉得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他妈的确实不太高兴。我想,她应该是怀孕了。”

索梅叼着那根刚点上的烟,点了好几下头,才把烟拿下来,继续说道:

“嗯,我觉得,她一定是怀孕了。”

“达菲尔德的?”

“我希望他妈的最好别是他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又复合了。如果我没出国,她肯定没胆子再跟他勾搭上。不,布谷就是等着我去日本呢,这狡猾的小贱人。她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而她很在乎我的看法。我们就像家人,布谷和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可能是怀孕了?”

“听起来很像。你也听到了,她很兴奋……所以我就有这个感觉。这种事布谷干得出来。她希望我跟她一样高兴。她那该死的工作,见鬼去吧!我他妈也该见鬼去,居然指望她给我代言新一批的配饰……”

“就是她哥哥说的那个五百万英镑的合同吗?”

“嗯。我打赌会计肯定也会逼着她坚持抬价,抬到不能抬为止。”说到这里,索梅的怒火又蹿上来,“但布谷并没有跟我讨价还价。她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拿下,肯定会让她迈上一个新的台阶。钱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她的重要突破——为《时尚》杂志拍照那次,穿的就是我设计的那条参差不齐的裙子。布谷喜欢我的衣服,也喜欢我。不过,你达到某个层次后,每个人都会对你说你还可以拥有更好的。于是,他们便忘了到底是谁将自己推到那样一个高度的。接着,‘砰’的一下子,他们坠落谷底。”

“你一定觉得她值得,所以才把那份五百万英镑的合同给她?”

“嗯,我很可能会为她设计出一个系列。但顶着个肚子到处拍照,可他妈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我都想象得到,布谷之后肯定会犯傻,宁愿抛弃一切,也不想打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就是那种人,一直都渴望有人爱,渴望有个家。布里斯托一家根本就没好好待她。他们收养她,却只把她当作伊薇特的玩具。那个女人真他妈是个最吓人的婊子。”

“在哪方面吓人?”

“占有欲。病态的占有欲。她时刻都要见到布谷,不然,就担心她会像之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死掉。以前,布里斯托夫人会来参加每场时装秀,拖累每个人,直到病得来不了为止。对了,还有个待布谷就像待废物一样的舅舅。布谷开始赚大钱之后,他才稍微礼貌了些。他们都知道美钞的价值,那些姓布里斯托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么?”

“亚力克·布里斯托没留下多少钱,至少不像传说中那么多。反正是不够用的。不像你老爸。怎么会,”索梅突然话锋一转,“乔尼·罗克比的儿子怎么当起私家侦探了?”

“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斯特莱克说,“继续讲布里斯托那家的事。”

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似乎并没有惹索梅不快。他反倒是一副很享受这句话的样子。很可能是新鲜的缘故吧。

“我只记得布谷跟我说过,亚力克·布里斯托留下的就是那家老公司的股份。经济衰退时期,他的公司(阿尔布里斯)就已经垮了,彻底一蹶不振。布谷还没到二十岁时,就赚得比他们都多了!”

“那张照片,”斯特莱克指着他身后墙上那张巨大的《堕落天使》说,“也是五百万英镑那份合同里的?”

“嗯。”索梅说,“那四个包是第一批。这张照片里她挎着的是‘卡希尔’。因为她,我给这些设计都取了非洲名字。她对非洲异常迷恋。她找到的那个下贱生母说她爸爸是非洲人,这简直让布谷发了狂。不停地说要去那儿学习,去那儿做志愿者工作……毫不在意或许老淫妇早就跟五十个亚迪 上过床了。非洲人,”居伊·索梅在那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烟头,“我的天哪,那婊子尽拣布谷爱听的说。”

“你还是决定继续用这张照片参赛,尽管卢拉已经……”

“这他妈就是一种致敬,”索梅大声冲他说,“这是她最漂亮的样子。这他妈就是向她致敬。她是我的缪斯。如果那些混蛋搞不懂这一点,那就去他妈的!这个国家的媒体比垃圾还不如,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卢拉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了些手提包给她……”

“嗯,我送的。我每个系列都送了她一个。”索梅又拿了根烟,指着照片说,“我还让那个送信人给迪比·马克送了些衣服过去。”

“他订购的,还是……”

“亲爱的,这是免费赠品,”索梅拉长声调说,“这可是笔好生意。一些定制的套头衫和配件。名人的支持永远都不是坏事。”

“他穿过那些东西么?”

“我不知道。”索梅的声音低了些,“第二天我就忙别的事去了。”

“我在YouTube上看过他的一个短片,他在里头就穿了件带饰钉的套头衫。我挺喜欢的。”斯特莱克指着索梅的胸口说,“是个拳头图案。”

“嗯,是其中之一。一定是谁送给他的。一件是拳头,另一件是手枪,背面印着他的歌词。”

“卢拉跟你说过,迪比·马克要住到她楼下吗?”

“嗯,说过。不过她根本不兴奋。我不停地跟她说,宝贝儿,如果他为我写三首歌,我就脱光了,躲在前门后面等他进去。”索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长长的烟雾,斜眼看向斯特莱克。“我喜欢他们的强壮粗暴,”他说,“但布谷不喜欢。好吧,瞧瞧她最后勾搭上的都是什么人。我一直跟她说,既然你他妈要这样大肆宣扬你的出身,那就去找个靠谱的黑人小伙安定下来。迪比不就他妈的最合适吗!干吗不找他?”

“上季时装秀上,我给她放的走秀音乐就是迪比的《丑女孩》,‘婊子,别自我感觉良好啦。你得赶紧去买面新镜子。现在这面在糊弄你呢!醒醒吧,因为你跟那个卢拉可没得比。’达菲尔德很讨厌这首歌。”

索梅盯着墙上那些照片,静静地抽了会儿烟。斯特莱克问道:

“你住在哪儿?这附近吗?”尽管知道答案,他还是问了。

“不,我住在查尔斯街,”索梅说,“去年才搬到那儿去的。不瞒你说,离哈克尼真他妈远,后来觉得别扭了,不得不搬走。那儿太吵了。我是在哈克尼长大的,”他解释道,“那时候,我还是默默无闻的凯文·奥乌苏。走的时候我改了名字。跟你一样。”

“我从来没叫过乔尼,”斯特莱克轻弹着笔记本说,“我爸爸妈妈没结过婚。”

“亲爱的,这个我们都知道。”说着,索梅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去年,你老爸为《滚石》杂志拍照时,他的服装是我负责的:紧身西装配破圆顶礼帽。你经常见到他吗?”

“不常。”斯特莱克说。

“哦,遗憾。好吧,你们在一起会让他显得特别老,不是吗?”索梅咯咯笑着说。他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地又点燃一根烟。然后,他叼着烟,透过层层薄荷烟雾,斜睨着斯特莱克。

“不过,干吗要谈论我呢?通常,你一拿出那个笔记本,人们就会开始讲他们的人生经历么?”

“有时候会。”

“你不喝茶吗?没关系。我都不知道我干吗要喝这种垃圾。要是我老爸叫了一杯茶,上来的却是这玩意儿,肯定会气出心脏病的。”

“你的家人还在哈克尼吗?”

“我也不知道,没去了解。”索梅说,“我们很少交流。我实践的,就是我宣扬的,瞧见了么?”

“你觉得卢拉为什么改名?”

“因为她恨死她那个该死的家庭了。和我一样。她不想再跟他们有半点关系。”

“那她为什么选择跟她舅舅托尼一样的姓。”

“那个舅舅不出名。而那是个好姓。如果她变成卢拉·布里斯托,迪比就不能写《LL ,你是我的》了,不是么?”

“查尔斯街离‘肯蒂格恩花园’不太远,是吗?”

“走路的话二十分钟吧。布谷说再也受不了那个老宅子时,我想让她搬来跟我住,但她没来。她选择那套该死的五星级牢房,就为了躲开媒体。是他们把她逼到那儿去的。他们也要负责!”

斯特莱克想起迪比·马克的话:该死的媒体把她逼出了那扇窗。

“她带我去见识过那地方。伦敦上流社会住宅区,到处都是有钱的俄国人和阿拉伯人,还有像弗雷迪·贝斯蒂吉那样的混蛋。我对她说,宝贝,你不能住在这里。到处都是大理石。在我们看来,大理石可不漂亮……跟住在自己的坟墓里一样……”

他支吾片刻,接着说道:

“有件该死的事已经困扰她好几个月了。有个人老是跟踪她,还每天凌晨三点往她前门里塞信。邮筒的声音不断将她吵醒。那人在信上说的事把她吓坏了。接着,她跟达菲尔德分了手,搞得狗仔队随时守在她家门外。再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所有的电话都被他们窃听了。可她又非出去找那个该死的婊子不可。事态越来越糟,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想要摆脱那一切,找回安全感。我叫她搬来跟我住,但她却买了那个阴森森的坟墓,该死的!

“那里的全天候安保就像一座要塞,所以她才买了那儿。她觉得,这样一来就彻底安全了,任何人都没法再对她下手。

“但她立刻就会讨厌它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她跟自己喜欢的一切都断了联系。布谷喜欢五光十色和吵吵闹闹。她喜欢走在街上的感觉,喜欢自由的感觉。警察认为是自杀,还有个原因就是窗户打开了。她自己打开了窗户,因为把手上只有她的指纹。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开窗。她从来不关窗,就算外面冷得要死也不关。因为她受不了那种死寂,她想听见伦敦。”

索梅声音里的狡猾和讽刺全都消失了。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她想接触到活生生的东西。过去,我们常常说起这事。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大事。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跟那个该死的罗谢尔搅到一起的原因,什么‘上帝的恩典’之类的。布谷觉得,要是她不漂亮,或者布里斯托家的那些人没有把她当作一件玩具送给伊薇特收养,她应该就是罗谢尔那个样子。”

“跟我说说那个跟踪者。”

“精神病患者。他认为他们是夫妻,或类似的关系。他已经被强制收容治疗了。”

“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应该被赶回利物浦了吧,”索梅说,“不过警察已经查过他了。他们跟我说,在布谷死的那天晚上,他好好地待在那儿的安全病房里。”

“你了解贝斯蒂吉夫妇吗?”

“只听布谷提起过。男的是垃圾,女的就是一尊会走的蜡像。我没了解她的必要。我知道她是哪种人——花丑陋丈夫票子的富婆。她们会来参加我的时装秀。她们想勾搭我,像高级妓女一样,随时想爬上我的床。”

“卢拉死之前的那个周末,弗雷迪·贝斯蒂吉和她待在同一家酒店里。”

“嗯,我听说了。他很想睡她。”索梅轻蔑地说,“她也知道。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不过,她对我说,他一直没能得手。”

“他们在迪基·卡伯里饭店度过那个周末之后,你就没再跟卢拉说上话,对吗?”

“嗯。那家伙之后又做了什么吗?你不会是怀疑贝斯蒂吉吧?”

索梅坐直身子,死死地盯着他。

“该死……弗雷迪·贝斯蒂吉?好吧,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有个姑娘——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在他的制片公司上班。该死的他居然想强奸她。我没夸张,”索梅说,“就是强奸。下班后把人家灌醉,然后按倒在地。有个忘拿手机的助理回去取手机,正好撞见那一幕。贝斯蒂吉给了他们钱。所有的人都叫那姑娘起诉,但她却拿了钱跑了。人们说,他以前常拿些非常变态的做爱方式惩罚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她用媒体威胁他,最后拿着三百万分手费走了。所以,布谷是绝对不会凌晨两点还放弗雷迪·贝斯蒂吉进屋的。就像我说的,她可不蠢。”

“你跟德里克·威尔逊熟不熟?”

“他是谁?”

“卢拉死那天当值的保安。”

“不认识。”

“他是个大块头,有牙买加口音。”

“吃惊吧?但是,伦敦的黑人真的不可能彼此都熟悉。”

“我想知道,你跟他说过话吗?或者听卢拉谈起过他吗?”

“没有。有趣的事情多了,我们才不会谈一个保安。”

“那她的司机呢?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噢,我知道基兰·琼斯,”索梅轻笑一下,说,“他每次以为我在朝窗外看的时候,都会摆出点造型来。但要当模特,他妈的这家伙还差得远。”

“卢拉跟你谈起过他吗?”

“没有。干吗要谈他?”索梅烦躁地说,“他只是她的司机。”

“基兰对我说他们关系很好。他还说,卢拉曾经给过他一件你设计的外套。价值九百英镑。”

“真他妈是笔好买卖,”索梅轻蔑地说,“我的正版外套,可都是三千美金起价!在休闲装上印我的标签,就能让那些衣服卖疯。所以,不这么干才叫傻!”

“嗯,我正要问你这个。”斯特莱克说,“那就是你的成衣生产线,是吗?”

索梅一副被逗乐的样子。

“好吧,那玩意的确不是定做的,从架子上拿下来就可以卖了。懂了么?”

“懂了。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受欢迎?”

“到处都是。你最后一次去服装店是什么时候?”索梅那双凸眼淘气地扫视着斯特莱克那件深蓝色外套。“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的退伍西装?”

“你说‘到处都是’……”

“漂亮的百货公司、精品服装店、网上,”索梅噼里啪啦地说,“怎么了?”

“那天晚上,监控录像拍到两个人跑出卢拉住处,其中一个身上穿的外套就印着你的商标。”

索梅的头猛地轻晃一下,这是个表示拒绝和生气的动作。

“没什么奇怪,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会有!”

“你难道没看——”

“那种垃圾我才不看,”索梅凶狠地说,“所有——所有的调查。我一点都不想读,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我告诉过他们把那玩意儿拿远点。”他边说边指着那些楼梯和自己的员工,“我只知道,她死了!而达菲尔德,就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也足够了!”

“好吧,还是说衣服。卢拉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就是她走入大楼时拍的那张,似乎还是裙子配外套……”

“没错,她穿着玛丽贝尔和费伊,”索梅说,“那条裙子叫‘玛丽贝尔’——”

“嗯,明白了。”斯特莱克说,“但她死的时候穿得却不一样。”

这话似乎让索梅吃了一惊。

“是么?”

“嗯,警方拍的尸体照片上——”

一听到这话,索梅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了一个抗拒的动作、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然后,他站起身,喘着粗气,走向照片墙。那里,无数个卢拉——微笑的、充满希望的、安宁祥和的——都在盯着他看。设计师再次面向斯特莱克时,那双怪异而凸出的眼睛已经湿润。

“去他妈的,”他低声说,“不准再那样说她。‘尸体’。见你妈的鬼!你他妈就是个冷血动物,混蛋!怪不得乔尼那该死的老家伙不喜欢你。”

“我不是存心要惹你不痛快,”斯特莱克平静地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回家之后还换衣服。她坠楼时穿的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裤。”

“我他妈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换衣服?”索梅狂暴地问,“也许她冷了。也许她——这真他妈荒谬。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就是问问而已,”斯特莱克说,“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条消息,说你告诉媒体,她死的时候穿着你设计的裙子。”

“不是我说的。我从没说过这话。某个小报的婊子打电话到办公室,问那条裙子的名字。一个女裁缝跟她说了,结果他们就说她是我的发言人。他们觉得我想借此出名,那个贱货!我操!”

“你能帮我联系上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吗?”

索梅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脸困惑。

“什么?哦,好……”

可接着他一下子痛哭起来。不同于布里斯托的号啕大哭,他哭得悄无声息,眼泪哗哗地淌过他那黝黑光洁的面颊,流到T恤上。他闭上眼,转身背对斯特莱克,额头抵着墙壁,止不住地颤抖。

斯特莱克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索梅擦了几把脸,转过来。他没说为什么哭,只是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又点燃一根烟。猛吸两三口之后,他用一种不带感情的理智口吻说道:

“如果她换了衣服,那就说明她在等人。布谷向来都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她一定在等谁。”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斯特莱克说,“不过,我对女人和她们的衣服可不在行。”

“嗯。”索梅又隐隐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起来,你的确不像那种人。你想跟西娅拉和布莱妮聊聊?”

“或许能有帮助。”

“星期三她们都要去我那儿拍照。伊斯灵顿一号阿灵顿露台公寓。如果你五点左右来,她们会有空跟你聊聊的。”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我不好,”索梅平静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跟达菲尔德谈?”

“一找到他,就立刻谈。”

“他觉得他侥幸逃脱,可以为所欲为了,该死的垃圾!布谷换衣服,肯定是因为知道他要来。难道不是么?就算他们吵架了,她也知道他肯定会来找她的。但这事他永远都不会跟你说!”

“他会跟我说的。”斯特莱克随口说道。他收拾起笔记本,看了看表,“我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再次感谢。”

索梅领着斯特莱克走下螺旋梯,再次经过那条白色走廊时,他的那副气势好像又都回来了。在凉爽的门厅握手告别时,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悲痛之色。

“减减肥,”他对斯特莱克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我就送点XXL号的东西给你了。”

仓库大门在斯特莱克身后啪地关上后,他还能听见索梅冲桌边那个番茄红头发的姑娘大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特鲁迪。你在想,让他从后面狠狠地干你,对吧?对吧,亲爱的!强壮的兵哥哥!”索梅的声音中夹杂着特鲁迪惊讶的尖笑声。

夏洛特居然接受了斯特莱克的沉默,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她没再继续打电话或发短信。她一直装作他们最后一次撕破脸皮的猛烈争吵永远改变了她,她的爱彻底转换成满腔怒火。然而,斯特莱克太了解夏洛特了。后者就像在他血液中潜伏了十五年的细胞。他知道,对于疼痛,她唯一的反应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尽量重创那个惹到她的人。要是他一直拒绝见面,而且是不断拒绝,会怎么样呢?他从没用过这个策略。可现在他能用的只有这个策略了。

偶尔,斯特莱克抵抗情绪较弱时候(深夜,独自躺在行军床上时),这种叫“夏洛特”的病便会复发:悔恨和渴望刺痛着他的心。她近在眼前——美丽、赤裸、轻吐着情话。要不就是在无声地哭泣,告诉他,她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腐坏、无可救药,但斯特莱克,却是她最真、最美的回忆。事实上,抵御这份诱惑的屏障似乎不堪一击。只需按几个键,他便能跟她通话。有时,他甚至会爬出睡袋,在黑暗中跳到罗宾工作的那张桌前,拧开台灯,一连数小时都扑在案件报告上。有那么一两次,他在清晨给罗谢尔·奥涅弗德的手机打电话,但她却从未接起来过。

周四清晨,斯特莱克来到圣托马斯医院,在外面守了三个小时,想再见到罗谢尔。但她没出现。他和罗宾给医院打电话。但这一次院方拒绝透露罗谢尔不在的原因,并且任他们如何试探,也对她的地址守口如瓶。

周五清晨,斯特莱克刚从星巴克回来,就发现斯潘纳坐在罗宾的桌上,而不是桌旁的沙发上。他嘴里叼着根还没点燃的烟,俯身倾向她。在斯特莱克看来,此刻的他显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因为罗宾那种稍微有些收敛的笑法,正是被取悦的女人才会有的。不过,她也希望借此表明对方企图的事绝对无法实现。

“早上好,斯潘纳。”斯特莱克说。不过,他这稍显压抑的问候既没能让这位电脑专家热情的肢体动作有所收敛,也没能影响到他脸上那个灿烂过头的笑容。

“好啊,斯特。喏,戴尔,给你带回来了。”

“不错。两杯脱因拿铁。”斯特莱克把咖啡放在罗宾身旁。看她伸手去拿钱包,赶紧补了一句:“不要钱。”

她向来不喜欢奢侈品,哪怕是再微小的奢侈品。罗宾没有在客人面前表现出半点异议,只是谢了斯特莱克一声,就按顺时针方向把椅子一转继续工作,不再管那两个男人。

突如其来的火光使斯特莱克把注意力从那两份浓缩咖啡转移到客人身上。

“斯潘纳,这是无烟办公室。”

“什么?你他妈就是个老烟枪。”

“我从不在这里抽。跟我来。”

斯特莱克将斯潘纳领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紧紧地关上门。

“她已经订婚了。”他坐进自己的老位子,说。

“那我是白费力气了,是吧?哈,那好吧,如果婚事黄了,一定要赶紧告诉我一声。她就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但我不觉得你是她喜欢的那一型。”

斯潘纳狡黠地笑了。

“你已经在排队了,是吧?”

“没有,”斯特莱克说,“我只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会计,强壮得就像橄榄球运动员。是个干净整洁、下巴方方的约克郡人。”

尽管他连马修的照片都没见过,但马修的样子还是格外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事你永远也说不准。也许她会喜欢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说着,斯潘纳将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往桌上一甩,在斯特莱克对面坐了下来。他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长袖运动衫,光脚踩了一双凉鞋。这是今年最暖和的一天。“我已经仔细检查过这玩意儿了。你想知道多少技术细节?”

“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能在法庭上把这玩意儿解释清楚。”

斯潘纳第一次露出真正感兴趣的样子。

“你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你能向辩护律师证明你很清楚这玩意儿,对吧?”

“当然。”

“那好,把重点给我就行。”

斯潘纳犹豫片刻,试图读懂斯特莱克的表情。终于,他开口了:

“密码是‘阿杰曼’。而且,她死前五天重设过密码。”

“拼给我听听。”

斯潘纳照办了。出乎斯特莱克意料的是他还加了一句:“这是一个姓,加纳人的姓。她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主页添加到了收藏夹里。瞧,就在这儿。”

斯潘纳说道,敏捷地敲着键盘,打开他说的主页。亮绿色边框的网页上分出各种板块:学校、新闻、教职员工、学生、图书馆等。

“不过,她死的时候,网页是这样子的。”

又狂敲一阵之后,他复原了一个几乎一样的网页。窜动的光标很快便链接到一张讣告上。死者是非洲政治学名誉教授——J.P.阿杰曼。

“她保存了这个页面。”斯潘纳说,“浏览器历史记录显示,她死前一个月曾在亚马逊上浏览过他的书。那时候她看了很多关于非洲历史和政治的书。”

“有她申请过亚非学院的证据吗?”

“这里没有。”

“还发现了什么?”

“还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三月十七号,一个放照片的文件夹被删除了。”

“你怎么知道?”

“用软件。就连那些人们以为永远从硬盘上消失了的东西,都能恢复过来。”斯潘纳说,“警察可一直在用这东西抓那些恋童癖呢,你以为呢?”

“你把文件夹找回来了吗?”

“嗯。我把它存在这里了。”他递给斯特莱克一根记忆棒,“你应该不会希望我把它恢复在电脑中吧?”

“嗯,不——那么,这些照片是……”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删掉了。一般人根本意识不到,如果真的想隐藏什么东西,需要做的事情可多了,绝不仅仅是按下‘删除’键而已。”

“三月十七日?”斯特莱克问。

“嗯,圣帕特里克节那天。”

“她死后十周。”

“也许是警察干的?”斯潘纳推测道。

“不是警察。”斯特莱克说。

斯潘纳前脚刚走,他就急忙冲到外间办公室,占据了罗宾的位置,准备看看那些从电脑上删除的照片。他能感觉到罗宾的期待,于是一边打开那个记忆棒,一边跟她说斯潘纳做了什么事。

一开始,罗宾有些害怕,怕显示器上跳出来的照片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比如犯罪证据或变态画面什么的。她听说过网络披露出来的那些照片,全是关于可怕的虐待案的。然而,过了几分钟,斯特莱克的声音表达了和她相同的感受。

“只是些生活照。”

不过听起来他没有罗宾那么失望。罗宾不禁有些羞愧,难道她还想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成?斯特莱克滚着屏,全是些合照:傻笑着的姑娘们、模特们,偶尔出现几个名人。还有一些卢拉和埃文·达菲尔德的合照。一部分显然是他们中的一个伸长胳膊、举起相机自拍的。照片中的他们显得有些醉醺醺的。索梅也出现了几次。站在他身边的卢拉显得要正经、柔顺一些。此外,还有很多西娅拉·波特和卢拉搂在一起的酒吧照、在俱乐部的跳舞照和在某人拥挤的公寓里大笑打闹的照片。

“那就是罗谢尔。”斯特莱克突然指着一张集体照上西娅拉胳膊下那张闷闷不乐的小脸说。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也在里面。他站在最后,笑得一脸灿烂。

“帮我个忙,”浏览完所有两百一十二张照片后,斯特莱克说,“再过一遍这些照片。至少确认那些名人的身份。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研究从她电脑上删掉这些照片的到底是谁。”

“但这些照片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啊。”罗宾说。

“肯定有关系。”斯特莱克说。

他回到里间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约翰·布里斯托(他正在开会,而且不能被打扰。“请让他尽快给我回个电话。”),埃里克·沃德尔(语音信箱:“关于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和罗谢尔·奥涅弗德(只是碰碰运气,没人接,留言的机会也没了:“语音信箱已满”。)。

“我还是没能联系上贝斯蒂吉先生。”罗宾对斯特莱克说。他走出里间办公室,发现罗宾正在努力确认海滩上跟卢拉坐在一起的那个深褐色头发、浅黑皮肤的白人女子是谁。“今天早上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他就是不回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什么人我也都装过了,我还说了这事很紧急——为什么笑?”

“我在想,那么多面试你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录用你。”斯特莱克说。

“噢,”罗宾微微红了脸,“他们录用了。所有的人都给了我录用通知。我接受了一个人力资源岗位。”

“哦,这样。”斯特莱克说,“你都没提过。那祝贺你了。”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已经告诉过你了。”罗宾撒谎道。

“这么说,你就要离开了……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后。”

“啊,我想,马修一定很高兴,对么?”

“嗯。”她有些惊讶地说,“他很高兴。”

那一瞬间,斯特莱克仿佛觉察到了马修多么不喜欢她为他工作。但应该不可能吧。她已经非常小心,不透露出半点家中的紧张气氛了。

电话响了,罗宾接起来。

“科莫兰·斯特莱克办公室……嗯,请问哪位……是德里克·威尔逊。”她说道,把电话递给他。

“好啊,德里克。”

“贝斯蒂吉先生要出门几天,”威尔逊说,“如果你想过来看看房子……”

“半个小时,我马上过来。”斯特莱克说。

他站起来,检查钱包和钥匙是不是都放在兜里。罗宾仍在仔细研究那些看不出什么犯罪动机的照片,但斯特莱克感觉到她有些沮丧。

“要一起去吗?”

“好啊!”她兴奋地一把抓起手提包,关掉电脑。

在“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楼那扇厚重的黑门后,是一个大理石门厅。入口正对面是张漂亮的内嵌式红木桌。桌子右边是楼梯,台阶是大理石的,扶手是黄铜和木头的。楼梯蜿蜒曲折,很快便看不见了。电梯门是两扇锃亮的金黄色大门,旁边的白墙上有扇坚实的深色木门。入口和前门之间的角落里,有个白色的立方体。从前门过来的一路上都摆着高高的管状花瓶。暖暖的空气中,深粉红色的东方百合的香味浓郁芬芳。左边是面镜墙。它不仅营造出一种双倍空间之感,也照出目不转睛的斯特莱克和罗宾、电梯门和头顶挂成立方形的现代枝形水晶吊灯。而保安那张长长的抛光木桌,在镜中也显得更长了。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说的话:“所有的公寓都是用大理石装饰的,他妈的就像……就像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他身边的罗宾正在努力克制过于惊讶的表情。这就是百万富翁们住的地方么!她和马修还住在克拉珀姆负一层的一套双拼式屋子里,客厅就跟这里的保安休息室一样大。威尔逊最先带他们参观的,就是那个仅能容纳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休息室。休息室的墙上挂满盒子,里面装着所有业主的钥匙。屋里还有一扇门,通往一个很小的盥洗室。

威尔逊身上那套黑色制服设计得就跟警服似的:铜扣、黑领带、白衬衫。

“监视器。”从后面走出来,停在一张桌前时,他指着访客看不见的四个黑白小屏幕,对斯特莱克说。第一个屏幕上,不断变换的画面显示着前门大街上的场景。第二个屏幕是地下车库里的情景,不过相比之下,画面就显得冷清多了。第三个是十八号楼空旷的后花园,画面上是一大片草坪、一些精美的花草,和一面斯特莱克之前爬上过的高墙。第四个是内部电梯里的情景。除了监视器,那里还有两个社区警报控制器、游泳池和停车场大门的控制器,以及两部电话——一部外线,另一部是只覆盖这栋楼的内线。

“那个,”威尔逊指着那扇坚实的木门说,“是通向健身房、游泳池和停车场的。”应斯特莱克要求,他领着他们穿过那扇门。

健身房不大,但却像门厅一样装着镜面墙,所以看起来似乎大了一倍。它有一扇临街的窗,有一台跑步机、几台划船机、散步机和一套举重器材。

第二扇红木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大理石楼梯,楼道上装着立方形的壁灯。他们顺着楼梯来到一个较低的小楼梯平台。那扇上过漆、看似很普通的门后,便是地下停车场。威尔逊掏出两把钥匙,打开门上的丘伯保险锁和耶鲁电子锁。然后,“啪”地按下开关。被照亮的区域几乎跟街道一样长,停满价值数百万英镑的法拉利、奥迪、宾利、捷豹和宝马。后墙上每隔二十英尺就有一扇门,跟他们进来时走的那扇一样。这便是通往“肯蒂格恩花园”每套房子的内部通道。银白色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十八号楼通向农奴胡同的电动车库门是关着的。

罗宾寻思,身边这两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在想什么呢?这里的住户如此奢华的生活,威尔逊已经见怪不怪了吗?他已经习惯了地下车库、游泳池和法拉利?斯特莱克是不是和她一样,也觉得那一长排门代表着她从未考虑过的可能:这里的秘密、邻里间不为人知的那些事,以及隐匿和逃离的途径,应该一点都不比街上的那些房子少吧?接着,她又注意到阴暗的顶壁上那无数个指向主要位置的黑色突起。将画面传回无数个监视器的,就是这些突起。晚上,会不会没有人看那些监控画面呢?

“好了。”斯特莱克说。于是威尔逊又带着他们走回那条大理石楼梯,并锁上通向车库的那道门。

继续往下走,氯水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最后,威尔逊打开底层的一扇门,一股温暖潮湿、带着化学试剂味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这就是那晚没有锁上的门?”斯特莱克问威尔逊,威尔逊点点头,按下开关。屋内顿时灯火通明。

他们朝盖着厚塑料膜的泳池走去。泳池宽阔的边缘部分都是大理石材质。对面又是镜墙。罗宾在镜中看见他们三人穿戴整齐地站在这里,跟屋顶上满是热带植物和蹁跹蝴蝶的壁画极不相称。泳池大约长十五米,最那头有个六角形按摩浴缸,再往前是三个带锁的小更衣室。

“这里没有摄像头么?”斯特莱克环顾四周,问道。威尔逊摇了摇头。

罗宾感觉后颈和手臂下的汗开始扎得她难受。游泳池里太压抑了。于是,她很乐意在他俩之前先回到门厅里去。相比这里,那里可舒服、通风得多。他们离开这段时间,门厅来了一位身材娇小的金发女郎。她穿着粉红色罩衫、牛仔裤和T恤,提着一个装满清洁用具的塑料桶。

“德里克,”看到爬上楼的保安,她赶忙说(带着浓重的口音),“我要两家的钥匙。”

“这是莱辛卡,”威尔逊说,“清洁工。”

她冲罗宾和斯特莱克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威尔逊绕到红木桌后,从下面把钥匙递给她。然后,莱辛卡就上楼去了。不仅手中的塑料桶一摇一摆,她那紧紧包裹在牛仔裤中的臀部也诱惑地一摇一摆,丰满动人。感觉罗宾在斜眼看自己,斯特莱克才不情愿地收回黏在清洁工身上的目光。

斯特莱克和罗宾跟着威尔逊上楼,来到一号公寓。威尔逊用万能钥匙打开门。斯特莱克注意到,公寓大门上安了个老式窥视孔。

“这就是贝斯蒂吉先生家。”威尔逊说道,在门右侧的键盘上输入密码,关掉警报,“莱辛卡今天早上已经来过了。”

斯特莱克还能闻到光泽剂的味道,他看见走廊白色地毯上有吸尘器留下的痕迹。走廊上装着黄铜壁灯,还有五扇毫无瑕疵的白门。他注意到右边墙上有个不显眼的警报操作键盘。键盘与一幅画垂直。画上是一片蓝色的村庄,里面散布着一群梦幻般的山羊和农人。在夏加尔那幅画下面的一张黑漆桌上,有几个插着兰花的高花瓶。

“贝斯蒂吉上哪儿去了?”斯特莱克问威尔逊。

“洛杉矶。”保安答道,“两天后回来。”

明亮的客厅有三扇高窗,每一扇外面都有个浅浅的石头阳台。客厅墙面贴着淡蓝色的韦奇伍德瓷砖,除此之外的一切则几乎都是白色的:纯朴、优雅,摆放得恰到好处。客厅里也有一幅极好的画,一幅以死亡为主题的超现实主义杰作。画的是一个戴着黑鹂面具、手执长矛的男人,他挽着一个苍白赤裸的无头女人。

唐姿·贝斯蒂吉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听见两层楼上的尖声争吵。斯特莱克凑近那排高高的窗户,注意到上面那些现代化的窗扣。尽管他的耳朵离冰冷的玻璃不足半英寸,但玻璃太厚,根本听不见外面街上的声响。窗前的阳台很窄,摆满了被修剪成圆锥形的盆栽灌木。

斯特莱克朝卧室走去。罗宾仍站在客厅。她慢慢转动身子,看见威尼斯玻璃做的枝形吊灯,淡蓝和淡粉红色的柔软地毯,巨大的等离子电视,现代玻钢结构的餐桌和放着丝绸垫子的铁椅,以及玻璃边柜和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那些银质小古董。她有些悲哀地想起家中那个迄今让她颇为骄傲的宜家沙发。接着,她又想起斯特莱克办公室里那架行军床,顿时感到一阵内疚。撞上威尔逊的目光,她下意识地重复了埃里克·沃德尔的话:

“同一片天下,不同的世界,不是吗?”

“是啊,”他说,“可不能在这里养小孩。”

“嗯。”罗宾说。不过,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她的老板走出卧室,又来到客厅,一副显然有所收获的样子。

事实上,斯特莱克确认:从唐姿的卧室到他们的厕所,合乎逻辑的路线是穿过走廊和客厅。此外他还坚信,整套公寓里,唐姿只有在客厅才能目睹卢拉·兰德里的坠落,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尽管埃里克·沃德尔有不同意见,但站在厕所,任何人都只能看到一部分窗子。晚上,就算坠落的兰德里经过那扇窗子,也很难确认掉下去的是一个人,更别提认出到底是谁了。

斯特莱克回到卧室。此刻,主卧里只有他一个人。从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药片、眼镜,以及那堆书可以看出,贝斯蒂吉睡的地方靠门和走廊更近些。斯特莱克想,以后他有了妻子,他们的生活也会是这样吗?

一进卧室门,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玻璃门衣橱。里面挂满意大利西装和“滕博阿瑟”成衣店的衬衫。两个浅浅的抽屉全用来装黄金和铂金袖口了。鞋架后的一块假嵌板后面还有个保险箱。

斯特莱克再次走进客厅,和他俩站在一起,然后对威尔逊说:“差不多了。”

威尔逊设好警报器后,三人便离开这套公寓。

“你知道每套公寓的密码?”

“嗯。”威尔逊书说,“必须知道,以防他们不在。”

他们顺着楼梯往三楼走去。楼梯围绕电梯井而上,转势极猛,因此不断出现死角。二号公寓的门和一号公寓很像,只不过这扇门是半开着的。莱辛卡在里面,他们可以听见真空吸尘器的轰鸣声。

“高尔察克夫妇住在这里,”威尔逊说,“他们是乌克兰人。”

这套公寓的过道跟一号公寓很像,许多东西都相同。包括墙上和前门垂直的警报操作键盘。不过,这里铺的是地砖,而不是地毯。冲着门的不是画,而是一面镀金大镜子。一边一个精巧细长的桌子,支撑着华丽的蒂凡尼灯。

“贝斯蒂吉的玫瑰是不是也放在这么一张桌子上?”斯特莱克问。

“嗯,跟这张一样。”威尔逊说,“那张桌子现在放在休息室里。”

“是你把它放在走廊中央的,那个摆着玫瑰花的桌子,是么?”

“嗯,贝斯蒂吉希望马克一进门就能看见。而且,你瞧,周围也有足够的空间。其实完全不会打翻的。不过那个警察还是太年轻了。”威尔逊宽容地说。

“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紧急呼救按钮在哪儿?”斯特莱克问。

“在这儿。”威尔逊说着,引他从走廊进入卧室,“床边只有一个,还有一个在客厅。”

“所有的公寓都有吗?”

“嗯。”

卧室、客厅、厨房和厕所的位置都跟一号公寓相似。许多装饰也差不多。斯特莱克走到巨大的玻璃门衣橱前,打算看看里面的东西。他正要打开柜门,看看里面价值数千英镑的女士裙装和外套时,莱辛卡从卧室走出来,胳膊上挂着刚从干洗机里拿出来的衣物:一条腰带、两条领带和一些套着塑料薄膜的裙子。

“你好。”斯特莱克说。

“你好。”她走向他身后的一扇门,从里面拿出一个领带夹,“劳驾,谢谢。”

他让到一边。她身材娇小,有种天真俏丽的美。她的脸略微扁平,有个短而翘的鼻子和一双斯拉夫人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她整齐地挂好领带。

“我是个侦探。”他说。接着他想起埃里克·沃德尔曾经用“很差”来形容她的英语。

“就跟警察一样。”他又冒险加了一句。

“哦,警察啊。”

“卢拉·兰德里死的前一天,你在这儿,对吗?”

他试了好几次,才让对方彻底搞清楚他的意思。不过,只要让她继续收拾衣服,她一旦听懂问题都很乐意回答。

“我总是先打扫楼梯。”她说,“兰德里小姐跟她哥哥说话的声音很大。她哥哥冲她大吼,说她给男朋友的钱太多了,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好。”

“我开始打扫二号公寓,里面没有人。打扫好了。很快。”

“你打扫时,德里克和安保公司的那个家伙都在吗?”

“德里克和什么?”

“修理工?修警报器的那个人?”

“嗯,修警报器的人和德里克,没错。”

斯特莱克能听见罗宾和威尔逊在走廊上说话。刚才,他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打扫完之后,重新设好了警报器?”

“你是说调好吗?嗯。”她说,“一九六六,和大门的密码一样,德里克告诉过我。”

“他是在修警报器的那个人离开之前告诉你密码的?”

他又尝试好几次,才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等她终于弄懂,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嗯,我已经说过了。一九六六。”

“这么说,你打扫完这里后,设置好了警报器?”

“嗯,调好了。没错。”

“那个修警报器的男人,他长什么样?”

“修警报器的男人?”她蹙眉的样子很吸引人,小鼻子也微微皱起。她耸耸肩:“我没看见他的脸。蓝的、蓝的——浑身上下都是蓝的……”她补充一句,并用那只没拿裙子的手做了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

“穿着工作服吗?”他问,但一脸茫然的她显然没听懂这个词。“好吧,打扫完这儿之后,你又去了哪儿?”

“一号公寓。”莱辛卡说道,继续挂衣服,绕过他,寻找合适的横杆,“擦那些大窗子。贝斯蒂吉夫人在打电话。非常生气。很不开心。她说,她再也不想撒谎了。”

“她不想撒谎了?”斯特莱克重复道。

莱辛卡点点头,踮起脚挂一件长礼服。

“你听见她这么说了?”他清楚地又问了一遍,“在电话里,她说她再也不想撒谎了?”

莱辛卡又点点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显得十分天真。

“然后,她看见我,便大叫:‘走开,走开!’”

“真的吗?”

莱辛卡点点头,继续整理衣服。

“贝斯蒂吉先生那时候在哪儿?”

“没在那儿。”

“你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吗?跟谁在电话那头说话?”

“不知道。”但接着她又有些狡黠地说,“跟个女人。”

“一个女人?你怎么知道的?”

“大叫,电话那头的人在大叫。我听见了,是个女人。”

“在吵架?争执?她们在冲彼此大声嚷嚷?很大声,是吗?”

斯特莱克听见自己语无伦次,也知道自己越来越词不达意。此刻,莱辛卡手上只剩下那根腰带了。她拉开抽屉找地方时,又点了点头。最后,她把腰带卷好,直起身,走进卧室。他也跟了进去。

趁她铺床和整理床头柜时,他向她询问那天她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在卢拉·兰德里出门看望她妈妈时打扫这位模特的公寓。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也没有看见任何用过、或没用过的蓝色信纸。她收工时,居伊·索梅的手提包和各种送给迪比·马克的东西被送到了前台。那天,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那位设计师的礼物分别送到卢拉和马克的公寓。

“把东西送过去之后,你又设好了警报器?”

“嗯,我调好了警报器。”

“卢拉的?”

“嗯。”

“二号公寓的密码也是一九六六?”

“嗯。”

“你还记得你放在迪比·马克公寓的是些什么东西吗?”

她不得不用手比划,但最终还是成功地让对方明白,她记得那是两件上衣、一条腰带、一顶帽子、一些手套和(她在腰间瞎摸一气)袖扣。

她把这些东西挂在大衣橱的开架区,好让马克不会错过。接着,她设好警报器,便回家去了。

斯特莱克感谢了她,并在回走廊去找罗宾和威尔逊之前,尽可能多磨蹭一会儿,在莱辛卡整理羽绒被时,又欣赏一番她那包裹在牛仔裤中的结实臀部。

他们一起走向四楼时,斯特莱克向威尔逊求证莱辛卡的说法。威尔逊承认,他的确让修理工把警报器的密码调成一九六六,跟前门一样。

“我就是选了个让莱辛卡好记的数字,因为前门也是这个数字。马克如果想换,他可以重设。”

“你还记得那个修理工长什么样吗?你说过,他是新来的?”

“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

威尔逊指着自己的脖根说。

“白人?”

“嗯,白人。似乎没刮胡子。”

他们来到三号公寓门前。这里曾经是卢拉·兰德里的家。这第三扇喷漆精良的白色大门上有个子弹孔大的玻璃窥视孔。威尔逊打开门时,罗宾不禁颤抖起来——她既害怕、又兴奋。

顶层公寓的结构和其他两套都不一样:这里更小,也更通风。房间最近刚被刷成奶白色和棕色。居伊·索梅告诉斯特莱克,这套公寓著名的上任房客喜欢这种颜色。然而,此刻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和高档酒店的套房并无两样。斯特莱克安静地在前面开路,径直走入客厅。

这里的地毯不像贝斯蒂吉公寓里那般奢华,也不是羊毛的,而是粗糙的沙丘色黄麻纤维。斯特莱克用脚后跟在地毯上划了划,没有任何痕迹。

“卢拉住着的时候,地面是这样子吗?”他问威尔逊。

“嗯,她选的。这地毯几乎是新的,所以他们没换。”

楼下公寓的高窗排列规则,每扇都附带独立小阳台,但顶层公寓不同,这里有一对直通一个大阳台的双开门。斯特莱克打开锁,推开这两扇门走出去。罗宾不喜欢看见他这样。瞥了一眼威尔逊无动于衷的脸之后,她凝视着那些靠垫和黑白版画,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斯特莱克低头看向下面的大街。此刻,他的思绪并不像罗宾想的那样客观冷静,罗宾要是知道这点,说不定会很吃惊呢。

他看见了一个完全失控的人,一个朝兰德里冲过去的人。兰德里站在那儿,纤细美丽,为了迎接那位她急切盼望的客人,特意换了衣服。暴怒的凶手半推半拽着她。终于,一股强横且极为狂躁的力量将她抛了出去。她从空中坠向水泥地,那片水泥地铺着厚厚的积雪,仿佛十分柔软。那几秒钟,似乎便是永恒。她一定挥舞着双手,试图在无情的虚空中抓住什么。然而,没人能预知即将到来的死亡。所以,没来得及改过或解释,没来得及遗赠或道歉,她便已经支离破碎地躺在马路上。

要了解死者,只能通过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或死者生前留下的种种印记。从她生前写给朋友们的信,斯特莱克感觉到了这个活泼的女人。从举到他耳边的手机,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此刻,看着下方她此生看见的最后一幕场景,他非常奇怪地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大量零散的细节开始慢慢拼凑出真相。现在,他只缺证据。

他站在那儿时,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约翰·布里斯托的名字和号码。他接起电话。

“你好,约翰,谢谢你给我回电话。”

“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这位律师问道。

“也许吧。我找了个电脑专家检查卢拉的笔记本电脑。他找到一个卢拉死后便被人删掉了的文件夹。是装照片的文件夹。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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