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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匆忙转身朝阿拉丁电影院走,但门已经关上了,没办法从外头打开。

“说再见吧,贱坯。”亨利说完忽然冲向本。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理查德当时和事后看来,感觉都像演电影,真实世界根本不应该发生。在真实世界里,小孩挨打,捡起牙齿,然后回家。

但这回不是这样。

贝弗莉往右前方一站,仿佛想和亨利面对面握手一样。理查德听见他靴底嵌的铁片咔咔响。维克多和贝尔齐朝他扑来,另外两个男孩守在巷口。

“别欺负他,”贝弗莉大叫,“要打就找跟你块头一样的人打!”

“贱女人,他的块头就跟他妈的卡车一样大。”亨利不是什么绅士,破口大骂,“赶快给我滚——”

理查德伸出一只脚。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他的脚就跟那些脱口而出给他惹来麻烦的俏皮话一样,有时完全不受他控制。亨利踢到他的脚,整个人往前扑倒。小巷的砖头地面很滑,都是垃圾桶里溢出来的垃圾。亨利像冰面上的圆盘一样往前溜去。

他挣扎着站起来,衬衫沾到了咖啡、泥巴和几片莴苣。他大吼:“你们这些家伙死定了!”

本原本一直很害怕,这时突然爆发了。他怒吼一声抓起垃圾桶,高高举着,任垃圾撒了一地,看起来真的很像干草堆·卡尔霍恩。他脸色苍白,神情愤怒,将垃圾桶扔了出去,正中亨利的后腰,再度将他打趴在地上。

“我们快走!”理查德大喊。

三人冲向巷口。维克多·克里斯跳到他们面前,本咆哮一声,低头朝维克多的肚子撞了过去。“啊!”维克多哀号一声,坐到地上。

贝尔齐一把抓住贝弗莉的马尾,唰地将她甩到电影院墙上。贝弗莉撞墙反弹,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巷口跑。理查德紧随其后,顺手抄起一个垃圾桶盖。贝尔齐握起近乎雏菊牌火腿大的拳头朝他挥来,理查德举起电镀铁盖,正好挡住贝尔齐的拳头。拳头砸在铁盖上发出一声巨响,几乎算得上低沉醇厚。理查德感觉震动从他手臂一路传到肩膀。只听见贝尔齐号叫一声,握着肿起来的手疼得跳脚。

“让你倒在我父的帐中。”理查德悄悄地说。他用的是托尼·柯蒂斯<a id="z50" href="#bz50">50</a>的声音,模仿得差强人意。

说完就跟着本和贝弗莉继续往外跑。

站在巷口的男孩抓住了贝弗莉,本正在和他纠缠。另一个男孩开始捶打本的腰。理查德抬腿给了那家伙一脚,正中屁股,那家伙痛得大叫。理查德一手抓住贝弗莉的胳膊,一手抓着本的胳膊。

“快跑!”他大喊。

和本纠缠的男孩松开了贝弗莉,朝理查德猛挥一拳。理查德耳朵爆痛,又麻又烫,脑袋里回荡着呼哨声,就像学校里的护士用耳机给你测试听力时你会听见的那种声音。

他们跑到中央街,行人纷纷回头。本的大肚子上下晃动,贝弗莉的马尾跳呀跳的。理查德松开本的手,用左手拇指将眼镜抵在额头免得掉了。他的脑袋还在嗡嗡响,耳朵也一定肿了,但感觉真棒。

他开始笑,贝弗莉跟着笑了,很快本也笑了。

他们跑到法院街,跌坐在警察局前面的长椅上。这时候,全德里镇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是安全的。

贝弗莉伸手勾住本和理查德的脖子,用力抱了他们一下。

“真是太帅了!”她眼睛闪闪发亮,“你们看到他们的样子了吗?看到了吗?”

“看到了,”本喘着气说,“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这句话又让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理查德一直觉得亨利那一票人会追到法院街来,再度追杀他们,管他旁边是不是警察局。但他还是忍不住大笑。贝弗莉说得对极了,感觉真是太帅了。

“窝囊废俱乐部发射了一发好炮!”理查德兴奋地高喊,“呜哇!呜哇!”他双手包着嘴巴用本·伯尼<a id="z51" href="#bz51">51</a>的声音说,“呼啦,呼啦,孩子们!”

一名警察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大喊:“你们这些小鬼快点滚开!马上滚!闪远一点!”

理查德正想回几句俏皮话(应该会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不过本踢了他一脚,说:“闭嘴,理查。”他说完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敢这么说。

“没错,理查,”贝弗莉说,一边怜爱地望着他,“嘘!”

“好吧,”理查德说,“你们现在想做什么?去找亨利·鲍尔斯,问他想不想和我们玩大富翁吗?”

“你去咬舌自尽吧。”贝弗莉说。

“啊?什么意思?”

“算了,”贝弗莉说,“有些人就是很无知。”

本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说:“贝弗莉,那个人有没有拉伤你的头发?”

她温柔地笑了,那一瞬间,她确定之前的怀疑是对的。是本用明信片写了一首美丽的俳句给她。

“没有,我还好。”她说。

“我们去荒原吧。”理查德提议道。

于是他们就去了荒原……或者说逃去那里。理查德事后回想,发现那年夏天都是如此。荒原成了他们的地盘。贝弗莉没去过那里,本被那群恶少追杀前其实也没去过。她走在本和理查德中间,三人沿着小径走成一排。本看着她的裙子美丽摇摆,心中的感觉像海浪般袭来,和胃痉挛一样强烈。她戴的脚链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穿过男孩们用堤坝拦出来的坎都斯齐格河支流(河水在上游七十码左右分成东西两支,往下两百码后又汇聚在一起),踩着之前水坝残留的石块,找到另外一条小径,最后抵达东面那个支流的岸边。东支流比西支流更宽,在午后艳阳下熠熠生辉。本看见左手边有两根混凝土涵管,罩着人孔盖,涵管下方有几根大水泥管伸出河面,泥水从管子里汩汩而出,流入坎都斯齐格河。污水屎尿从镇上进,从这里出,本想起内尔先生跟他讲的德里镇排水系统,心中升起无助又郁闷的愤怒。这条河从前可能有鱼,但现在抓到鳟鱼的机会微乎其微,钓到用过的卫生纸更有可能。

“这里真美。”贝弗莉叹息一声说。

“是啊,还不赖,”理查德附和道,“这里没有黑苍蝇肆虐,微风把蚊子也都赶走了。”他转头看着她,期盼地说:“你有烟吗?”

“没有,”她说,“我有两根,但昨天抽完了。”

“真可惜。”理查德说。

汽笛响起,三人望着长列货车轰隆隆经过荒原对面,朝调车场驶去。要是有客车经过,乘客可有景色看了,理查德心想。先是老岬区穷人的房子,然后是坎都斯齐格河对岸的竹林沼泽,在离开荒原前,还有冒烟焖烧、看起来像沙砾堆的垃圾掩埋场。

他忽然想起埃迪的故事,想起躲在内波特街废弃的房子下面的麻风病人。他将那个念头抛开,转头看着本。

“你觉得哪里最棒,干草堆?”

“啊?”本一脸做坏事被抓到的样子。贝弗莉望着河水陷入沉思,本一直在偷看她的侧脸……还有颧骨上的瘀青。

“我说电影,蠢猪,你最喜欢哪一幕?”

“我喜欢弗兰肯斯坦把尸体扔给屋子底下的鳄鱼那一段,”本说,“那是我的第一名。”

“那一段好恶心,”贝弗莉说着打了个寒战,“我最讨厌那种东西了。鳄鱼、食人鱼和鲨鱼,都讨厌。”

“是吗?食人鱼长什么样子?”理查德的兴趣马上来了。

“一种小鱼,”贝弗莉说,“牙齿很小,但非常尖利,只要踏进有食人鱼的河里,就会被吃得只剩下骨头。”

“哇!”

“我看过一部电影,一群原住民想要过河,但步桥垮了,”她说,“于是他们就用绳子牵着牛过河,让食人鱼吃那头牛。等他们过完河把牛牵上岸,牛已经变成白骨了。我做噩梦做了一个星期。”

“天哪,真希望我也有几只食人鱼,”理查德开心地说,“那样就能把它们放到亨利·鲍尔斯的浴缸里了。”

本呵呵笑了:“我不认为他会洗澡。”

“这我不晓得,但我们最好留意那些家伙。”贝弗莉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瘀青,“我前天打破几个盘子,被老爸推得撞到墙上,这种事一周遇到一次就够了。”

三人一阵沉默,但感觉并不难堪。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打破沉默,说他最爱的情节是狼人逮到邪恶催眠师那一段。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电影,包括今天看的两部,还有之前看过的其他恐怖片和《希区柯克剧场》。贝弗莉看见河边开了一些雏菊,便摘了一朵,先放在理查德的下巴下,然后放在本的下巴下,看他们爱不爱甜言蜜语。被她拿着花放在下巴下,两个男孩都感觉到她轻轻地碰了下他们的肩膀,闻到了她头发的清香。她的脸靠近本的脸只有半秒钟,他当晚就梦见了在那短暂却永恒的一瞬间她望着他的眼神。

三人听见有人沿小径走来,立刻停止谈话,转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理查德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背后就是河,无路可逃。

声音愈来愈近,三人站了起来,理查德和本主动往前站了一步,挡在贝弗莉前面。两人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这样做了。

小径尽头的矮树动了动,威廉·邓布洛探出头来,后面跟着另一个孩子。理查德知道他,但不怎么认识,好像叫布拉德利什么的,口齿不清得厉害,早上可能和威廉一起去班戈做语言治疗了,他想。“威老大!”他喊了一声,随即化身英国仆役长,“真高兴见到您,邓布洛先生。”

威廉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微笑,目光从理查德移向本、贝弗莉,再回到那个叫布拉德利什么的男孩。理查德心中忽然没来由地确信:贝弗莉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布拉德利什么的不是。威廉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那孩子可能今天会和他们一起玩,甚至还会再来荒原,不会有人跟他说“抱歉,请你不要来,窝囊废俱乐部已经满额了”,但他不是同伴,不是他们一伙的。

理查德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像在水里游着,忽然发现自己游得太远,而水已经没过脑袋一样。

那是一种本能的直觉:我们正被吸向某个东西。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一切全非偶然。这就是所有人了吗?

直觉很快变成了胡思乱想,和砸在地上的玻璃一样支离破碎。但没关系,威廉在这里。他会搞定,不会让情况失控。他个头最高,显然也是最帅的,理查德光看贝弗莉的目光紧紧黏着威廉,而本用一副了解情势但不开心的模样看着贝弗莉,他就晓得了。威廉还是他们当中最强大的,不单是体魄,远远不止这个。只是理查德还不晓得“魅力”这个词,也不完全了解“魔力”的意思,因此只觉得威廉的力量很深沉,能在许多方面展现出来,甚至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他觉得如果贝弗莉喜欢上威廉,或者像其他人讲的“迷上他”,本不会嫉妒,会觉得理所当然,但要是贝弗莉喜欢的是他,本就会妒火中烧。还有一点,那就是威廉很善良。想这种事很蠢,他其实也不是用想的,而是感觉到的,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威廉身上似乎散发着力量与善良,就像老电影里的骑士,虽然故事老套,但看到结局依然会让人落泪和鼓掌叫好。强大而善良。五年后,那个夏天以及之前发生在德里的事开始在理查德心中迅速淡去,但十六岁的他看到肯尼迪总统时,还是想起了结巴威。

那是谁?五年后的他在心里会这么说。

他会有点困惑地抬起头,然后摇摇头,心想,是我之前认识的人,接下来便将那个令人微微不安的念头抛开,抬抬鼻梁上的眼镜,继续写作业。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

威廉·邓布洛双手叉腰,露出阳光般的笑容,说:“呃、嗯,大、大家都到、到齐了……我们来做、做什么、么呢?”

“你有烟吗?”理查德满怀期望地问。

五天后,六月底到了,威廉对理查德说他想去内波特街,到埃迪遇见麻风怪物的门廊底下瞧个究竟。

说这话时,两人刚回到理查德家。威廉推着银仔。刚才他几乎一路载着理查德在镇上疯狂驰骋,不过他很小心,没忘了提早一条街让理查德下车。要是理查德的母亲看到威廉载她儿子,肯定会火冒三丈。

银仔的铁丝篮里装满了假左轮枪,三把是威廉的,两把是理查德的。那天下午他们差不多都在荒原玩枪。贝弗莉·马什三点左右出现。她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带着一把非常老旧的黛西空气枪和他们会合。那把枪已经没什么推力了,摁下缠着胶带的扳机只会发出咻咻声,听在理查德耳朵里更像坐在了放屁软垫上,而不像枪声。贝弗莉的头衔是日本狙击手,擅长爬到树上攻击底下马虎大意的过客。

她脸上的瘀青已经褪成了浅黄色。

“你说什么?”理查德问。他很惊讶……但也有一点好奇。

“我、我说我想、想去看、看门廊底、底下。”威廉说。他语气坚决,但不敢直视理查德的眼睛,双颊涨得通红。他们已经走到理查德家门口了,玛吉·托齐尔正坐在门廊上读书。她朝他们挥挥手,喊道:“嗨,孩子们!想喝一点冰茶吗?”

“妈,我们马上就好。”理查德回答,接着对威廉说,“那里什么都不会有。拜托,埃迪可能只是看到了流浪汉,被吓傻了。你也知道那个家伙。”

“嗯、嗯,我知、知道,但你还记、记得相簿里、里的照片、片吗?”

理查德局促不安地动了动。威廉举起右手,创可贴已经拆掉了,但理查德依然看得见威廉前三指上那几圈伤疤。

“记得啊,可是——”

“听、听我、我说。”威廉望着理查德的眼睛开始缓缓道来。他再次提起本和埃迪的遭遇的相似之处……联系他们在会动的相片里看到的情景,再度推断德里去年十二月起陆续遇害的小孩都是被小丑杀死的。“而、而且可、可能不止他、他们,”威廉最后说,“那、那些失踪、踪的小孩呢?还、还有爱、爱德华·科克、克兰?”

“去,那小孩是被继父吓跑的。”理查德说。

“嗯、嗯,也、也许是,也、也许不、不是。”威廉回答,“我稍、稍微认、认识他,也知、知道他爸、爸爸打他,还知、知道他有、有时夜里会、会窝在外头躲、躲他爸、爸爸。”

“所以可能是他在外头的时候,被小丑逮到了,”理查德沉思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威廉点点头。

“那你想干吗?要它的签名?”

“假如那、那些小孩是、是小丑杀、杀的,乔、乔治就是它、它杀的,”威廉说完盯住理查德的眼睛,眼神有如石板一样坚硬顽强,毫不妥协,“那、那我要杀、杀了它。”

“老天哪,”理查德吓坏了,他说,“你要怎么杀死它?”

“我、我爸有、有一把手、手枪。”威廉说。他讲话时喷了点唾沫,但理查德几乎没察觉到。“他不、不知道我、我知道有、有那、那把枪,但我、我知道。就在他、他衣橱的最、最上、上层。”

“它最好是人类,”理查德说,“而且就坐在一堆小孩子的骨头上被我们看到——”

“茶已经倒好了,孩子们!”理查德的母亲开心地喊道,“快进来喝吧。”

“马上来,妈!”理查德又喊了一声,露出大大的笑容,但一回头面对威廉,笑容就消失了。“因为我不会单凭一个人穿小丑装就开枪打死他,威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会那么做,如果可以,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

“但、但要是真、真有一堆、堆骨头、头呢?”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沉默半晌,问威廉:“万一它不是人呢,威廉?万一它其实是某种怪兽呢?

要是真的有怪兽怎么办?本·汉斯科姆说它是木乃伊,气球逆风前进,而且没有影子。乔治相簿里的照片……要么是我们自己的幻想,要么就是魔术。但我得告诉你,老兄,我不认为那是幻想。你手指上的伤显然不是幻想,对吧?”

威廉摇摇头。

“万一它不是人类,我们怎么办,威廉?”

“那我、我们就得另、另外想、想办法。”

“是啊,”理查德说,“等你连开四五枪,它还是像我、本和贝弗莉看的电影里的少年狼人一样朝我们扑过来,再另外想办法,说不定可以试试弹弓。要是弹弓也不行,我就拿喷嚏粉扔它。万一它还不放弃,我们就喊暂停,跟它说:‘嘿,等一下,怪物先生,这样不行。听着,我得回去了,要到图书馆查一查,告辞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威老大?”

理查德看着他的朋友,太阳穴剧烈跳动。他很希望威廉坚持己见,非去老房子门廊底下一探究竟不可,又希望(非常希望)威廉放弃。那种感觉就像星期六下午到阿拉丁看恐怖片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而这点很重要。因为探访老屋不像看电影那么安全,你知道最后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不关你屁事。但乔治房间里的相片不是电影。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显然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他这会儿就能看见威廉手指上的伤痕。要是他没有拉住威廉——

没想到威廉竟然咧嘴笑了,真的在笑。他说:“你、你要我带、带你去看相、相片,现在我、我要带你去、去看房、房子,这、这样就扯、扯平了。”

“这才不叫扯平呢。”理查德反唇相讥,说完两人都笑了。

“明、明天早、早上见。”威廉说,好像事情已经决定了。

“万一它是怪物呢?”理查德盯着威廉的眼睛,“万一你爸的枪挡不住它,它一直逼过来呢,威老大?”

“我、我们就另、另外想、想办法,”威廉重申一次,“不得、得不想。”说完像疯子一样仰头大笑。然后,理查德也开始哈哈大笑。没办法,不可能忍得住。

两人一起走过瓷砖拼铺的小径,走上门廊。玛吉已经摆好几大杯冰茶,里面浸着薄荷枝,还有一盘香草威化饼。

“你、你想去、去吗?”

“呃,不想去,”理查德说,“但我会去。”

威廉在理查德的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恐惧似乎顿时变得没那么可怕了。不过,理查德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一定会很难睡着,结果真是如此。

“你们两个看起来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托齐尔太太说。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冰茶,好奇地看着两个男孩。

“噢,邓布洛在发神经,说红袜队今年会打进前百分之五十。”理查德说。

“我、我和我爸、爸认为他们有、有机会拿到第三、三名。”威廉说着喝了一口冰茶,“茶很、很好喝,托、托齐尔太、太。”

“谢谢你,威廉。”

“我看红袜队要打进前百分之五十,除非你先不口吃,先生。”理查德说。

“理查德!”托齐尔太太大叫,吓得差点没抓住冰茶。但理查德和威廉都笑得前仰后合,像是疯了似的。她看了看儿子,又看看威廉,又看看儿子,简直难以置信。心里除了全然的困惑,还有一丝尖锐的恐惧,有如冰做的音叉在内心深处震荡。

我不了解这两个孩子,她心想,我不晓得他们会去哪里,会做什么,想要什么……也不晓得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有时,噢,有时他们的眼神那么野,真让我感到恐惧,甚至害怕他们……

她发觉那个念头又在心里浮现。要是温特和她当初再生个女儿就好了。漂亮的金发女孩,可以让她在周日为她穿上裙子和黑色漆皮鞋,戴上蝴蝶结,在放学后会想要烤杯子蛋糕,想要洋娃娃,而不是讲腹语术的书或跑得飞快的汽车模型。

一个她可以理解的孩子。

“你拿到了吗?”理查德紧张地问。

隔天早上十点,两人推着脚踏车走在堪萨斯街上。旁边就是荒原,天空是阴郁的深灰,气象预报下午会降雨。理查德前一晚直到半夜才睡着,威廉看起来也是一夜难眠,因为他两只眼睛底下各吊着一个大眼袋,简直和新秀丽行李袋差不多。

“拿、拿到了。”威廉拍了拍身上那件绿色粗呢厚外套说。

“让我瞧一眼。”理查德兴奋地说。

“现在不行,”威廉说,接着露出笑容,“可、可能会被、被别人看、看到。不过,你、你看我还、还带了什、什么。”他伸手到背后,从外套底下的裤子后口袋拿出一把牛眼弹弓。

“妈的,这下惨了。”理查德说完哈哈大笑。

威廉装出受伤的表情:“是、是你叫我、我带的,理、理查德。”

这把定做的铝制弹弓是他去年的生日礼物。父亲原本想送他一把点二二手枪,但母亲坚决反对送枪给威廉这个年龄的孩子当礼物。说明书说只要学会使用,弹弓其实是非常好的狩猎武器,还说:“牛眼弹弓只要使用得当,和弓箭或强力手枪一样有效,足以致命。”说明书把弹弓捧得这么高,自然会提出警告,说这东西很危险,使用者不应当用附赠的二十枚子弹攻击人,那就像用手枪射击对方一样。

威廉还不是很会用弹弓(而且觉得自己应该永远使不好),但他觉得说明书的警告很有道理,因为弹弓的厚橡皮筋弹力很强,子弹打到锡罐会弄出好大一个洞。

“你的技术有进步吗,威老大?”理查德问。

“嗯,有、有一些。”威廉说。他没有讲清楚,虽然他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说明书的图片(图一、图二,依此类推),也在德里公园练习到手臂酸软,但射击同是弹弓附赠的纸靶时,十次只可能有三次命中。他曾有一次几乎击中红心,只差了一点点。

理查德将橡皮筋往后一拉,再放开,橡皮筋嗡嗡作响。他默默将弹弓还给威廉,什么话都没有说,心里暗自怀疑,如果遇见怪物,这把弹弓真的有扎克·邓布洛的手枪那么可靠?

“是吗?”他说,“你带了弹弓很了不起吗?那根本不算什么。瞧瞧我带的东西,邓布洛。”说完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印有卡通图案的包裹,上头画着一个秃头男,像爵士小号乐手迪齐·吉莱斯皮一样鼓着腮帮子发出“哈啾”,底下写道:威奇博士喷嚏粉,令人捧腹大笑。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来,又笑又叫地拍对方的背。

“我、我们什、什么都准备、备好了。”威廉总算挤出一句。他用外套袖子揩了揩眼睛,依然在笑。

“准备好个屁,结巴威。”理查德说。

“要屁也、也是你先、先屁。”威廉说,“听着,我们把、把你的脚、脚踏车藏在、在荒原,就是我、我放银仔的、的地方。我骑、骑车载、载你,以防、防到时候必、必须快、快速脱身。”

理查德点点头,不打算反驳。他那辆二十二寸蓝令自行车(他骑快的时候,膝盖偶尔会撞到握把)

和银仔比起来,就像小黑人站在宏伟的火箭发射架旁边一样。他知道威廉比他更强壮,银仔也比他的脚踏车快。

他们走到小桥边,威廉帮理查德将脚踏车藏到桥下。两人坐下来,听着车子不时从他们头上轰隆隆驶过。威廉拉开粗呢外套,取出父亲的手枪。

“你千、千万要、要小心。”威廉说。理查德吹了声口哨表示同意后,威廉将枪递给他,“这、这种枪没、没有保、保险。”

“里面有子弹吗?”理查德敬畏地问。这把扎克于占领期间拿到的瓦尔特手枪拿在手里,感觉意外的沉重。

“还、还没,”威廉拍拍口袋,“我拿、拿了一些子、子弹来,但我、我爸说,有、有时你看、看着它,要是它觉、觉得你、你不够小心,就会、会自己、己上膛,让你打、打到自己。”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意思是,虽然他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但一点也不怀疑那是真的。

理查德明白了。这把枪封存着致命的力量。这是他在他父亲的点二二和点三零手枪上感觉不到的,就连猎枪也比不上。虽然猎枪也很可怕(对吧?),上了油静静靠在他家车库柜子的角落里,仿佛在说:别逼我耍狠,否则绝对让你好看,但这把瓦尔特手枪……仿佛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用的。理查德知道这就是它的目的,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然你拿手枪要做什么?点烟吗?

他将枪口朝向自己,小心地让手指离扳机远远的。瓦尔特手枪的枪口有如没有眼皮的黑色眼眸。

理查德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威廉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理查德,你只要记得世界上没有没装子弹的枪,这辈子就不用怕枪了。他将枪还给威廉,松了一口气。

威廉将枪收回粗呢外套里。理查德忽然觉得内波特街的那栋房子没那么可怕了……但见血的可能性却大大提高。

他看了看威廉,或许想再次确定威廉是不是认真的。但他看着威廉的脸,打量半晌之后只说:“好了吗?”

和之前一样,威廉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理查德感觉他们一定会摔倒,让两颗蠢脑袋瓜撞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银仔剧烈地左右摇摆,夹在挡泥板支架间的纸牌不再单发射击,开始像机关枪似的嗒嗒作响。车身喝醉了似的摇摆幅度更大了。理查德闭上眼睛,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威廉大吼:“唷嗬,银仔,冲吧!”

脚踏车开始加速,最后完全不再摇摆。理查德松开死抓着威廉腰间的双手,改扶后置物架的前端。威廉倾斜车身穿过堪萨斯街,像下坡俯冲时那样开始沿着小街不断加速朝威奇汉街奔去。两人有如子弹一般,以夸张的速度从斯特拉普汉街冲进威奇汉街。威廉将车身倾向一侧,又一次高声叫道:“唷嗬,银仔!”

“冲吧,威老大!”理查德大叫,吓得差点尿裤子,但又笑到不行,“站起来骑吧!”

威廉听到做到。他直起身子靠向握把,开始疯狂踩动踏板。理查德看着威廉的背部。对一个不到十二岁的男孩来说,威廉的背很宽。他看着好友的背在外套底下摆动,肩膀随着身体重心在两个踏板间移动而忽高忽低。理查德忽然觉得他们绝对是刀枪不入……永远不会死。呃,可能不是他们,是威廉。威廉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强,自信而完美。

他们继续往前,房子开始变少了,街与街的距离也变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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