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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只有你,”本又说了一次,“你知道——”

他停下来看了看埃迪,埃迪对他点点头。他又看了看斯坦利,斯坦利似乎不太高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耸耸肩,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贝弗莉问。今天一直有人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受够了。她抓着本的上臂说:“你要是知道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你想说吗?”本问埃迪。

埃迪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喷剂猛地吸了一口。

于是本小心地拣选词汇,向贝弗莉娓娓道来。他说了学期结束那天在荒原遇到威廉·邓布洛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经过——真难相信那是快一周前的事了。他说他们隔天在荒原盖水坝,威廉告诉他们死去的弟弟在学校拍的相片会转头眨眼,他自己则遇见了木乃伊,看到它拿着逆风飘浮的气球走在结冰的运河上。贝弗莉愈听愈吃惊,愈听愈害怕。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愈睁愈大,手脚开始发冷。

说完后,本看着埃迪。埃迪又嘶地吸了一口喷剂,接着便说起遇见麻风鬼的经过。本讲得有多慢,他讲得就有多快,字和字几乎叠在一起,仿佛急着想脱口而出,逃之夭夭。说到最后,他哽咽了一声,但这回没有哭。

“那你呢?”贝弗莉看着斯坦利。

“我——”

四个人忽然沉默下来,如同大爆炸之后的死寂。

“抹布洗好了。”斯坦利说。

他们看着他起身,看着他优雅利落的瘦小身躯。他打开洗衣机,拿出纠缠成一团的抹布,细细检视。

“还有一点痕迹,”他说,“但还可以,看起来很像蔓越莓汁。”

他拿给他们看。其他人严肃地点头,仿佛审核重要文件一般。贝弗莉松了一口气,就像浴室清理完毕时那样。她可以忍受剥落的壁纸上褪色的蜡笔痕迹,也能忍受她母亲抹布上的浅红印子。重点是他们做了处置,这点似乎才重要。也许不够完美,但她觉得已经足够让她心情平静了。拜托,对艾尔·马什的女儿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够好了。

斯坦利将抹布扔进筒形烘干机里,投了两枚五分硬币。机器开始运转,斯坦利走回来坐在埃迪和本中间。

四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抹布翻来覆去。烧瓦斯的烘干机嗡嗡作响,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洗衣店的门用木楔卡住,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女人从开着的门前走过,瞥了他们一眼。

“我看到了,”斯坦利突然开口,“我本来不想说,只想把它当成一场梦之类的,甚至是发羊痫风,就像斯塔维耶家的小孩一样。你们认识他吗?”

本和贝弗莉摇摇头,埃迪说:“你是说那个得了癫痫的小孩?”

“对,没错。我的感觉就是那么糟。我宁可相信自己发羊痫风,也不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你看到了什么?”贝弗莉问,但她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这可不像围着营火听鬼故事,一边吃烤面包夹维也纳香肠,一边把棉花软糖烤到又黑又皱。他们四个坐在令人气闷的洗衣店里,她看见洗衣机底下有好几团棉絮(她父亲管它们叫鬼大便),灰尘从肮脏的玻璃窗飘进来,在炙热的阳光下飞舞。她看见旧杂志的封面不见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好而无聊。但她心里却害怕极了,因为(她感觉到)刚才听到的都不是编出来的故事或怪物。本的木乃伊、埃迪的麻风鬼……这些怪物入夜后都可能现身。还有威廉·邓布洛的弟弟,只剩一只手却不死心,睁着银币般的眼睛在德里镇漆黑的地下排水管道里游走。

然而,她看斯坦利迟迟不答,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看到了什么?”

斯坦利小心翼翼地说:“我在那个有储水塔的小公园——”

“噢,天哪,我不喜欢那里,”埃迪神色抑郁,“如果德里真的有地方闹鬼,肯定就是那里了。”

“什么?”斯坦利激动地说,“你说什么?”

“你都没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吗?”埃迪问,“儿童凶杀案还没开始之前,我妈就已经不准我去了。她……她真的很关心我。”他说完露出不安的微笑,将喷剂紧紧压在腿上,“你们不知道吗?

曾经有小孩淹死在那里,三个或四个。他们——斯坦?斯坦,你还好吧?”

斯坦利·乌里斯脸色铁青,嘴巴无声地翕动着,眼球上翻,只剩虹膜下缘还露在外面。他伸出一只手,虚弱地想抓住什么,随即落在腿上。

埃迪想也不想,身体前倾,用纤细的手臂搂住斯坦利无力的肩膀,将喷剂塞进他嘴里,用力摁了一下。

斯坦利开始咳嗽,又像哽咽,又像呛到了。他坐起身子,眼球恢复正常,双手捂着嘴巴咳嗽,最后发出大大的打嗝声,再度瘫在椅子上。

“那是什么?”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我的哮喘药。”埃迪带着歉意说。

“老天,味道真像臭狗屎。”

他们全都笑了,但笑得很紧张。其他孩子焦躁地望着斯坦利,他双颊微微泛出血色。

“味道是很差,没错。”埃迪带着一丝骄傲回道。

“是啊,但那玩意儿符合犹太戒律吗?”斯坦利说。所有人又都笑了,虽然他们全都不晓得“戒律”是什么,斯坦利自己也不知道。

斯坦利先止住笑,盯着埃迪说:“跟我说说你对储水塔了解多少?”

埃迪先说,本和贝弗莉也跟着说了一些。德里储水塔位于堪萨斯街,在镇中心以西约两公里半的地方,靠近荒原南端。十九世纪末,它曾经是德里唯一的饮用水源,蓄水量高达六千六百立方。由于储水塔顶端的露天观景台可以俯瞰全镇和郊区,景致绝佳,因此向来是热门景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九三〇年左右。周六或周日早上,只要天气不错,许多居民都会带家人到纪念公园来,走完一百六十级台阶,登上观景台,欣赏景色,也常常摊开地布,在上头野餐。

储水塔外侧铺满石棉瓦,白得刺眼,中央塔是巨大的不锈钢圆柱,有三十二米高。狭窄的旋转台阶就位于外侧和中央塔之间,直通塔顶。

观景台正下方有一道厚木门,进去是储水槽平台,底下就是水,有如一口黑潭,潭水微微翻腾。

反光锡罩上拴了几盏镁光灯,照着蓄积的水。水位最高时正好是三十米深。

“水是从哪里来的?”本问。

贝弗莉、埃迪、斯坦利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晓得。

“嗯,那溺死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他们知道得稍微多一点。当年(这段历史由本主讲,他很严肃地用了“当年”两个字)通往平台的门从来不上锁。某一天晚上,有两个孩子……或只有一个孩子……或多达三个孩子……发现一楼的门也没锁,就大胆地往上爬,结果误闯储水平台,而不是观景台。黑暗中,他们还来不及察觉自己身在何处,就摔了下去。

“我听一个叫维克·克朗利的小孩说过,他说是他爸爸告诉他的,”贝弗莉说,“所以可能真有其事。维克说,他爸爸说那些小孩一掉进水里就没命了,因为没有东西可抓,根本够不到平台。他说他们在水里游来游去,大声呼救,可能叫了一整夜,但没有人听见。他们愈来愈累,最后——”

贝弗莉沉默了,感觉恐惧渗入心里。她仿佛看见那些男孩,真的男孩,她自己想象的男孩,有如落水狗在水里转圈,沉入水中又拼命浮出水面,心里愈来愈惊慌,动作从游泳变成了挣扎,湿透的球鞋不断踢水,手指想在光滑的不锈钢内壁找到施力点,却徒劳无功。她仿佛尝到了他们吞下的水,听到了他们呼救的单调回音。他们撑了多久?十五分钟?半小时?叫声多久才停?他们过了多久才像死鱼一样趴着浮在水面上,隔天早上被看守员发现?

“天哪!”斯坦利干着嗓子说。

“我听说还有一个妈妈失去了她的宝宝,”埃迪忽然说,“之后他们就将那个地方永远关闭了,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他们从前会让人爬上去,这我知道,但后来出了那个妈妈和宝宝的事。我不晓得宝宝多大,但那个平台应该是伸到水面上的。妈妈走到扶手边,怀里抱着宝宝。要么是妈妈不小心手滑了,要么就是宝宝乱动,总之宝宝摔了下去。我听说有一个男人试图救那个宝宝,想要逞英雄,你知道。他马上跳进水里,但宝宝已经不见了。他可能穿着夹克还是什么,而衣服湿了会将人拖下水。”

埃迪突然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小瓶子,打开,倒出两颗白药丸,没有喝水就直接吞下去了。

“你吃的是什么?”贝弗莉问。

“阿司匹林,我头痛。”他辩解似的看着贝弗莉,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本把故事说完。宝宝落水事件后(就他听到的说法,摔下去的其实是个小孩,年约三岁的小女孩),镇议会决定封闭储水塔,底部和顶端都上锁,禁止民众白天登塔或到观景台野餐,一直延续到现在。

噢,看守员会去巡逻,维修人员不时会去检查,每一季会开放一次,有兴趣的民众可以跟着历史学会的一位女士沿着螺旋台阶上到观景台,赞叹塔顶的景致,杀杀底片,到时炫耀给朋友看,但通往储水槽的门永远不开。

“现在里面还是装满水吗?”斯坦利问。

“应该是吧,”本说,“容易起野火的季节,我看见过消防车到那里加水,把管子接在储水塔底部。”

斯坦利又瞄了烘干机一眼,看抹布转圈。原本纠缠成一团的抹布已经散了,其中几块像降落伞一样飘呀飘。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贝弗莉轻声问他。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起自己的遭遇。不过,一开始他们以为他根本是在讲别的事情。“那里被命名为纪念公园,是为了纪念南北战争时缅因州的二十三志愿步兵联队,绰号‘德里蓝军’。之前有雕像,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被暴风雨弄垮了。镇政府没有经费修复,就改成让鸟喝水的石头大水盘。”

其他孩子看着斯坦利,他吞了下口水,吞咽声清晰可闻。

“我喜欢赏鸟。我有一本图鉴、一副蔡司望远镜和所有必备品。”他说完看着埃迪,“你还有阿司匹林吗?”

埃迪将整个瓶子递给他。斯坦利倒了两颗,迟疑片刻后又倒了一颗。他将瓶子还给埃迪,一颗颗将药吞下去,露出痛苦的表情。吃完药后,他继续往下说。

斯坦利的遭遇发生在两个月前一个下雨的傍晚。那天他穿上雨衣,将望远镜和鸟类图鉴装进抽绳防水袋里,出发去纪念公园。他通常会和父亲同行,但父亲那天晚上必须“加班”,不过晚餐时特地打了一通电话给儿子。

他告诉斯坦利,他有一名客户是赏鸟爱好者,前几天在纪念公园看见一只公的红雀在水盘喝水,他想应该是主教雀。那种鸟喜欢在傍晚觅食、喝水和洗澡。“要在麻省这么靠北的地方看见红雀很难,斯坦利,你要不要去那里试试运气?我知道天气很糟,可是……”

斯坦利答应了。母亲要他保证会一直戴着雨衣的帽子,但他本来就会那么做。他是个规矩的孩子。在冬天,他从来不会吵着不想穿胶鞋或雪裤。

他走了两公里半到纪念公园。雨水又细又疏,连毛毛雨都算不上,更像持续不散的浓雾。四下静寂,但仍然令人兴奋。虽然灌木丛下和树林间还留有残雪(斯坦利觉得很像被人丢弃的一堆脏枕头套),空中却飘着新芽的味道。他看着铅灰色天空下的榆树、枫树和橡树的枝干,感觉它们的剪影不晓得为什么变粗了。它们再过一两周就会发芽,长出细嫩得近乎透明的绿叶。

今晚飘着绿香,他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他走得很急,因为再过不到一小时天就要黑了。他对光线的要求跟他对衣着和研究习惯的要求一样苛刻。除非光线够他做出绝对肯定的判断,否则就算他知道自己真的看见那只红雀了,他也不会说他“采集”到了。

他斜穿过纪念公园,储水塔有如白色巨影矗立在他左边。斯坦利几乎没瞄过它一眼。他对储水塔里的东西毫无兴趣。

纪念公园大体呈长方形,地势倾斜。夏天青草(现在是一片白色死寂)修剪整齐,还有几处圆形花床,但没有游乐设施,因为这里被认为是成年人的公园。

坡度在远处变缓,然后突然朝堪萨斯街和荒原直坠下去。他父亲提到的水盘就在这块缓坡上。石头做的水盘很浅,底下的砖石基座却很大,感觉大材小用。父亲告诉斯坦利,经费用罄前,市政府曾经考虑重新安放一个士兵雕像上去。

“我比较喜欢水盘,爸爸。”斯坦利说。

乌里斯先生搔搔头说:“儿子,我也是。多洗澡,少开枪,这是我的信条。”

底座顶端刻了一句格言,可是斯坦利看不懂。他只看得懂鸟类图鉴里的拉丁文鸟类名称。

那句格言是:

老人的魂影出现了。

——普林尼<a id="z56" href="#bz56">56</a>

斯坦利坐在长椅上,从防水袋里拿出鸟类图鉴,再次翻到红雀那一页,重看了一遍,复习它的特征。公红雀很难认错,虽然没有消防车那么大,却和它一样红。但斯坦利是习惯的动物,重看这些特征让他平静,让他更确切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对世界产生更强烈的归属感。因此,他仔细看了图片三分钟才合上书(空中的湿气已经让页角微微翘起),收回防水袋里。他打开盒子拿出望远镜,放到眼前。他不必调焦距,因为上回他就是坐在这张长椅上,观察的就是水盘。

他要求甚高,很有耐心,一点也不焦躁。他没有起身走来走去,也没有用望远镜东张西望,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冒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远镜对准石头水盘,任凭浓雾在他的黄色雨衣上凝结成肥大的水珠。

他不觉得无聊,眼前的鸟儿好像在开会,四只棕麻雀在水盘边沿小坐片刻,用嘴啄水,不时将水滴甩过肩头,落在背上。接着,一只蓝脚鲣鸟呼啸而至,有如警察突破一群闲荡者。在望远镜里,那鸟看起来和房子一样大,叫声气冲冲的却又尖细得离谱(隔着望远镜注视被放大的鸟类一会儿,就会觉得毫不奇怪,正常得很)。麻雀飞走了,蓝脚鲣鸟成了老大。它昂首阔步,泼水洗澡,觉得无聊后就又离开了。麻雀飞回来又飞走了。接着来了一对知更鸟到水盘洗澡,并且(好像)在和别的鸟儿讨论大事似的。斯坦利曾经怯生生地表示,鸟可能会说话,结果被父亲取笑。但他深信父亲说得没错,鸟没聪明到会说话,它们的脑部太小了。但老实讲,它们真的好像在说话。又一只鸟加入。红色的。

斯坦利立刻稍微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是吗……不是,是猩红比蓝雀。这种鸟很棒,但不是他要找的。

一只金翼啄木鸟加入聚会。它是纪念公园的常客,斯坦利认得它,因为它右翼残缺不全。他一如往常开始猜测事情的缘由:差点被猫逮到是最可能的答案。其他鸟儿来来去去。斯坦利看见一只椋鸟,飞的时候跟货车车厢一样笨拙而丑陋。他还看见一只蓝鸟和另一只金翼啄木鸟。他的等待最后终于得到了回报——不是红雀,而是燕八哥,在望远镜里看起来又大又笨重。他放下望远镜,让它垂在胸前,手忙脚乱地从防水袋里拿出图鉴,希望那只燕八哥在他确认之前不要飞走。这样他至少有成果可以向父亲交代。该回家了,天色暗得很快,他觉得又湿又冷。他看了图鉴,然后举起望远镜又看了一次。

燕八哥还在,已经洗完澡站在水盘边缘,神情呆滞。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是燕八哥。虽然没有明显特征,起码这么远他看不见,而且天色渐暗,很难绝对肯定,但他可能还有足够的时间与光线再检查一次。

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盯着图鉴里的相片,接着再度拿起望远镜。镜头才刚对准水盘,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惊得那只燕八哥(假如它真的是燕八哥的话)振翅而飞。斯坦利用望远镜试着追踪它,但知道概率微乎其微。他失去了它的踪影,恨恨地嘶了一声。算了,反正来过一次就会再来第二次,真希望它是燕八哥。

(可能是燕八哥)

反正不是金雕或大海雀。

斯坦利将望远镜装回盒中,收好图鉴,接着起身环顾四周,看能不能找出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

听起来不像枪声或汽车逆火,更像惊悚电影里城堡或地窖门被打开的声响……加上很假的回音。

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起身下坡,朝堪萨斯街走。粉白圆柱状的储水塔位于右前方,在昏暗的天色和迷雾中有如一道幻影,好像……在飘一样。

这想法很怪。他觉得一定是从自己脑袋里浮出来的念头,不然会从哪里?但那想法感觉就是不像他的。

他稍微仔细看了一眼,接着想都没想就朝储水塔走去。塔身每隔一段就有一圈窗户,有如螺旋不断向上,让他想起奥雷特理发店外的旋转灯。他和父亲都在那里剪头发。骨白色的石棉瓦有如眼睛上方的眉毛,突出于窗户之上。真好奇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斯坦利心想,他虽然不像本·汉斯科姆那样对这种事情那么感兴趣,但也多少有一点兴趣。这时,他看见储水塔底座有一块极大的黑影,有如圆形底座上的一个椭圆形大洞。

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心想,那里装窗户很好笑,和其他部分完全不对称,但随即发现那不是窗户,是门。

刚才的声音,他想,是那扇门被吹开了。

他左右张望。黄昏,天色渐暗,发白的天空褪成沉闷的暗紫色,霏霏细雨让雾气更浓了一点。雨应该会下一整夜。黄昏,迷雾,可是没风。

所以……难道门不是风吹开的,而是被人打开的?为什么?那扇门看起来重得很,关上它要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肯定得非常用力才行。他想对方个头应该不小……可能是……

斯坦利很好奇,便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那扇门比他想象的要大,足足有一米八高、半米厚,门板上钉着黄铜条。斯坦利将门关上一半。门动得很慢,虽然很大,但很灵活,没发出声音,连半个吱嘎声都没有。他推门是想看门被这样猛地推开,石棉瓦会受损多少,结果只有一道刮痕。如果理查德见到这情景,一定会说“这就奇了”。

所以刚才听到的不是门的声音,就这样,斯坦利心想,说不定是喷射机从洛林横穿德里上空之类的。门可能一直都开、开——

他的脚踢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扣锁……准确地说,是扣锁的残骸。锁已经被撬开了。

事实上,应该说好像有人在锁孔里塞了火药,然后点火炸了它。锁身上全是尖利的铁屑,有如硬掉的喷雾。斯坦利看得见锁里面。粗粗的锁搭斜挂在簧钩上,而簧钩有四分之三被扯出木头外面。另外三根簧钩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和椒盐脆饼一样歪七扭八。

斯坦利皱着眉头再度将门打开,朝里头窥视。

狭窄的台阶盘旋向上,有的能看清楚,有的隐在暗处。台阶外墙是木板,用大横梁支撑,但横梁用的是木钉,而非铁钉。斯坦利觉得有些木钉比他的胳膊还粗。内墙是铁铸的,巨大的铆钉有如肿胀的疖子。

“有人在吗?”斯坦利问。

没有回应。

他犹豫片刻,走了进去,好看清楚狭窄的台阶。什么都没有。理查德要是在场,一定会说这里“阴森森的”。斯坦利转身要走……却听见了音乐声。

声音很微弱,但听得出来。

是汽笛风琴。

他仰头聆听,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好吧,是汽笛风琴,嘉年华或乡下市集的音乐,唤起他淡淡的美好回忆,不过稍纵即逝: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包圈,还有云霄飞车、碰碰车和咖啡杯之类用铁链拉动的游乐设施。

皱眉变成了微笑。斯坦利踏上一级台阶,再上一级,头依然仰着。他再度停下脚步。仿佛想到什么都会成真似的,他真的闻到了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包圈的味道,而且不止!还有胡椒、热狗、香烟和锯屑味。浓浓的白醋味扑鼻而来,就是装在铁皮罐里,通过小孔浇在薯条上的那种白醋。他闻到呛辣的黄芥末味,大家都用木匙将芥末抹在热狗上。

这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抗拒了。

他又上了一级台阶。忽然间,他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匆匆往楼下走。他再度抬头。汽笛风琴声陡然变大,仿佛想要盖过脚步声似的。他现在听出来是什么曲子了,《康城赛马》。

是脚步声没错,但不是沙沙响,对吧?其实比较像……啪嗒啪嗒,很像有人穿着进水的胶鞋走路。

坎普敦的女子这么唱,嘟嗒嘟嗒(啪嗒啪嗒)

坎普敦的赛道九里长,嘟嗒嘟嗒(啪嗒啪嗒,愈来愈近了)

夜也骑呀,日也骑……

上方的墙面开始有人影晃动。

恐惧立刻冲上他的喉头,感觉就像吞了又热又可怕的东西或不对劲的药,吃下去就像触电一样。

是人影害的。

但人影只出现了一会儿,只够他看见有两个人动作萎靡,而且很不自然。之所以只看到一眼是因为光线暗了,暗得很快。他回头看,发现门沉沉地关上了。

斯坦利跑下台阶(他刚才不知不觉已经爬了十几级,但自以为只爬了两三级),心里非常害怕。

里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汽笛风琴的声音从上方缓缓流泻下来(这里这么暗,怎么会有汽笛风琴?是谁在吹?)

还有脚步声,愈来愈近了,正朝他走来。

他伸出手臂,双手猛然撞上塔门,剧烈的刺痛直蹿手肘。那扇门之前很轻松就打开了……这会儿却纹风不动。

不对……不完全是。门起初动了一点,左边嘲弄似的露出一线垂直的灰色天光,但很快就合上了,仿佛有人从外头将门关上了。

斯坦利又喘又怕,用尽全力推门。黄铜固定条嵌入掌心里,但门还是没有动。

他转身背靠门板,双手继续推门,额头流下油腻的汗水。汽笛风琴的声音更大了,在螺旋状台阶间回荡。音乐不再欢乐,完全变了调,变得很悲伤,像风和水一样咆哮。斯坦利脑海中浮现秋末的乡下市集:风雨吹打着空荡荡的游乐场,旗帜翻飞,帐篷先是鼓起来,接着倒下,有如营柱在地上翻滚。

骑乘游乐设施那儿空无一人,在灰暗的天空下有如鹰架。风以奇怪的角度捶打支架,发出轰鸣。他忽然发现死亡就在身边,正从黑暗中蹿出,而他无路可逃。

水突然从台阶上方洒下。他不再闻到爆米花、油炸面包圈和棉花糖的香味,他闻到了潮湿的腐臭,死猪肉摆在不见天日之处、爬满蛆虫的恶臭。

“是谁?”他尖着嗓门,颤抖着叫道。

一个低沉含糊的声音回答了他,仿佛嘴里含着泥巴和死水似的。

“死人,斯坦利,我们是死去的人。我们之前沉到水里,但现在飘起来了……你也会飘。”

斯坦利感觉水扫过他的脚,缩在门边又惊又怕。他们快来了,他感觉得到他们离得很近。他闻得到。有东西戳在他的手臂上。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撞门,但毫无用处。

“我们是死人,但偶尔会开开玩笑,斯坦利。我们有时——”

是那本图鉴。

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拿,但图鉴卡在雨衣口袋里,怎么也拿不出来。一个死人已经下来了,因为他刚才进来时经过的石头通道上传来脚步声。那人随时都会追上他,用冰冷的肌肤触碰他。

他又使劲一抽,这回总算将图鉴拿出来了。他像举起盾牌一样将书举在胸前,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但忽然很有把握这么做是对的。

“知更鸟!”他对着黑暗尖叫。朝他走来的那东西(距离肯定不到五步)迟疑片刻——他敢说对方迟疑了。有一瞬间他是不是觉得门稍微被推开了一点?

他不再瑟缩。他在黑暗中站直身子。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没时间想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大喊:“知更鸟!苍鹭!潜鸟!猩红比蓝雀!白头翁!锤头啄木鸟!红头啄木鸟!山雀!鹪鹩!鹈—

—”

门嘎的一声开了,像是发出抗议一样。斯坦利快步后退,踏进薄雾中,整个人仰面倒在枯草上,差点把图鉴压成两半。那天晚上,他看见自己的指痕清清楚楚地印在封面上,仿佛封面是用黏土做的,而不是硬纸板。

他没有试着站起来,只用脚跟拼命推土,屁股在滑溜的草地上留下压痕。他双唇紧抿,贴着牙齿。

半开的塔门在地上留下斜影,他在椭圆暗影中看见四只脚,看见牛仔裤腐烂成了黑紫色,橘色线头软趴趴地贴着缝线,水从裤管滴下来,在鞋子四周形成小水坑。鞋子几乎烂光了,露出肿胀发紫的脚趾。它们的双手垂在身侧,感觉太长、太苍白了,每根手指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橘色毛球。

斯坦利将折凹的图鉴举在胸前,脸上沾满雨水、汗水和眼泪。他用沙哑单调的声音说:“鸡鹰……蜡嘴鸟……蜂鸟……信天翁……奇异鸟……”

其中一只手掌掌心上翻,掌纹已经被水抹除殆尽,感觉和百货公司的假人的手一样光滑得可笑。

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弯起来。手指系着的毛球跳上跳下、跳上跳下。

它在召唤他。

二十七年后,他会因手臂上的刀伤死在浴室里。但此时,原本跪着的他站起来拔腿就跑,一路冲到堪萨斯街,完全不看左右车流就横穿马路,到了对面人行道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张望。

从他站的地方看不见那扇门,只看得见储水塔矗立在黑暗中,身形壮硕却不失优雅。

“他们都死了。”斯坦利惊魂未定,喃喃自语。

接着,他忽然转身,狂奔回家。

烘干机停了,斯坦利也讲完了他的遭遇。

其他孩子默默看了他很久。斯坦利的皮肤几乎和他刚才描述的四月傍晚一样灰暗。

后来,本终于说:“哇噢。”说完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沙哑。

“是真的,”斯坦利低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相信你,”贝弗莉说,“自从我家发生那种事,我什么都信了。”

她忽然起身走向烘干机,差点撞倒自己坐的椅子。她将抹布一块块拿出来,折叠整齐。虽然背对着他们,但本觉得她应该是在哭。他很想走到她身边,却没那个勇气。

“我们应该告诉威廉这些事,”埃迪说,“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斯坦利转头看他,“什么叫怎么办?”

埃迪局促地看着他说:“呃……”

“我才不想怎么办。”斯坦利说。他恶狠狠地瞪着埃迪,埃迪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躯。“我只想忘掉那件事,我只想这么办。”

“事情没那么简单。”贝弗莉回过头来轻声说。本猜对了。阳光穿过肮脏的洗衣店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照亮了贝弗莉脸颊上的两条泪痕。“不只是我们,我那天听见维罗妮卡·格罗根的声音,还有起先听到的小男孩……我想可能是克莱门茨家的小孩,就是那个骑三轮车时失踪的小男孩。”

“那又怎样?”斯坦利不服气地说。

“要是还会继续呢?”她问,“万一它抓走更多小孩呢?”

斯坦利明亮的棕色眼眸盯着贝弗莉的一双蓝眼,仿佛在回答她的问题:就算会那样又怎样?

但贝弗莉没有低头,最后反倒是斯坦利垂下了眼眸……可能因为她还在哭,也可能因为她的担忧让她占了上风。

“埃迪说得对,”她说,“我们应该告诉威廉,甚至告诉警长——”

“是啊。”斯坦利说,试图装出轻蔑的样子,可惜没有成功。他的语气里只有满满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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