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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我临死前的前生。”
十一
画面一:
“娘子,你对我真好。”
“既然是一家人了,相公莫跟十娘客套。”
“娘子说的是,我一定奋发读书,考取功名谋个前程,到时候谁还敢说你是青楼女子!”
“相公,你若这么说,想是在意十娘身子污秽。”
“老天在上,皇天有眼,李甲若是今生负了杜十娘,必生生世世万死赎罪。”
船舱里,李甲竖指立誓,容貌艳丽的女子捂住他的嘴:“有相公今生陪伴,十娘足矣,不想来生。”
李甲憨笑着把十娘搂入怀里:“来生,我还娶你!”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爱我疼我。十娘自幼风尘,能遇相公,此生无憾!”
杜十娘温顺地靠着李甲肩膀,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只是眉宇间那一抹风尘,在烛火跳跃中愈发浓烈。
月夜,孤江,小船,慢摇,烛光熄了,星星眠了。李甲轻微的鼾声透着疲惫后的幸福。
“咕……咕……咕……”岸边树林传出三声猫头鹰夜鸣,杜十娘从船舱小心翼翼地钻出,回头望着熟睡的李甲,狠咬嘴唇,目光哀怨地上岸进了树林。
“小娘子,等你等得好苦!”星眉剑目、相貌堂堂的书生从草丛里钻出,双手放肆的揉着十娘的胸口。
“柳遇春,这是最后一次!”杜十娘美目微闭,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下巴,凝成晶莹一滴。
“我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足够在青楼睡你百次,”柳遇春解着十娘的围腰,“你有钱却瞒着李甲,让他四处借钱碰壁给你赎身,受尽同伴侮辱,家人唾弃,他还会爱你如初么?”
杜十娘扭头躲开柳遇春的嘴:“你卑鄙!”
“呵呵,我卑鄙?”柳遇春狠狠咬着杜十娘耳垂,“李甲给你赎身当晚,你在床上可是说我是人间极好的男人。如果李甲知道这件事……”
“我……我那晚喝醉了。”
“那就多醉几次吧。”
乌云悄悄遮住月亮,天地阴暗,野草乱晃,似乎不忍再看世间最丑陋的一幕。
树枝折断的声音清脆响起,柳遇春弹弓般弹起,赤裸着上身低吼:“谁?”
树林静寂,万物皆眠。
另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商船,油头肥脑的孙富把一堆白银推到李甲身前:“公子,我早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若不是前晚起夜让我偶然撞见,你还蒙在鼓里,今天看到了吧。不如收了这些银子,把十娘让给我。有了这笔钱,公子买个官,明媒正娶一户人家。再说江南有的是扬州瘦马,还愁找不到合适的小妾?何必要娶青楼女子当正房,污了名声?”
李甲面如死灰,嘴里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十娘和我两情相悦,她怎么会背着我和柳遇春苟且!”
“想开点儿,她本就是青楼女子,你这绿帽子戴了都不知道多少顶了,”孙富眼中寒光一闪,从席铺下摸出一柄尖刀,“要不你现在去杀了他们,出这口恶气。”
李甲打了个激灵,握着刀柄,手臂“簌簌”颤抖,终又把尖刀扔掉。
“既然不敢杀人,那就卖人。”孙富把卖身契轻轻放在银堆上面,“摁个手印,银子归你,十娘归我。我保证,柳遇春活不过三日!”
“此话当真?”
“言出必行!”
“罢了!”李甲哀叹一声,在卖身契上匆匆几笔,“十娘,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十二
清晨,初秋的江水透着些许寒峭,天阴地暗,天地交接处,雷声隆隆,乌云滚滚,似乎在为即将上演的人间悲剧做谢幕的伴奏。
孙富脚边堆着白银,手里举着卖身契隔船喊道:“李公子,我来接十娘了。”
杜十娘惊醒,掀开窗帘看得真切:“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甲缩在船舱角落,低着头不敢正视杜十娘。
“十娘,李公子昨晚已经将你卖予我,跟我走吧。”孙富哈哈笑着,油肥的肚子忽忽颤动。
杜十娘极慢地转过身,艰涩地问道:“你……你把我卖了?你为了银子把我卖了?”
李甲胸口剧烈起伏,疯了般吼道:“你这个婊子!我真心对你,四处筹钱为你赎身,受尽嘲笑,你却背着我和柳遇春做出这等下贱之事!如今还有脸问我?婊子!婊子!”喊到最后一声,李甲嗓子破了音,宛如厉鬼嚎叫。
杜十娘慢慢地瘫坐,原本艳丽的容貌蒙了一层灰气,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蕴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好……好……好个今生不负我,来生还娶我。”
李甲一声哀嚎冲出船舱,摔在岸边,双手抠着湿泥号啕大哭。
“孙富,等我片刻,盛装嫁你!”
“能和娘子共度良宵,等一时又何妨。”孙富高声回话,随即低声对李甲说,“看到了没?这就是青楼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甲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胡乱说道:“嘿嘿,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孙富心中暗喜,这个书呆子眼看就要疯了,正好人财两得。
一炷香的工夫,杜十娘身着青楼盛装,脚穿绣花鞋,怀抱深红色檀木小箱,浓妆艳抹地立在船头。
李甲痴痴地望着杜十娘:“十娘,你真好看,就如初次见你。”
杜十娘凄然一笑,掀开箱盖,顿时珠光宝气四射,箱内满是稀世珍宝。
“李甲,看到了么?这是我毕生积蓄,当初你要赎我,青楼欢客,哪有真情实意?为验你对我真心,我瞒下不说。你为我吃苦,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本想后半生侍你如君,却被柳遇春污了身子。”杜十娘抓起一把珍珠撒入河里,“也罢,我对不起你在先,你食言在后,皆是报应。”
孙富见到满箱财宝,大惊失色,踏入江里急道:“娘子,我对你一片真心。莫做傻事,跟我回去。我休了家中婆娘,娶你做正室!”
“孙富,你娶妻时,也说过对她一片真心这句话吧。”杜十娘冷笑着,“世间男子,都是猪狗!”
“你真美,”李甲嘴角淌着涎水傻笑,“绣花鞋真好看。”
杜十娘柔声说道:“相公,十娘今生最后一次叫你相公。和你相处的日子,是十娘最快乐的回忆。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说罢,杜十娘怀抱百宝箱,纵身跃入江中。江水滚滚,水花化作波纹,荡到岸边,浸透了李甲衣衫。
“轰!”
鸟瞰人间的乌云再也忍不住,倾盆大雨,如泪。
李甲仰天狂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走了:“绣花鞋真好看,绣花鞋真好看……”
孙富满脸肥肉抽搐地扭曲变形,尖声对杂仆吼道:“还不快去捞!”
树林里,两个人影一闪而逝。
“你确定那个东西就在百宝箱里?”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任务?”
“你收拾孙富,我处理柳遇春。”
“好!”
“对了,我不反对你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能不能把杜十娘写得好一些?她很无辜。”
“我懂。”
十三
画面二:
硝烟压城,呛鼻的火药味弥漫着金陵。炮火声此起彼伏,房屋毁了大半,随着炸弹的轰炸“簌簌”落着碎石瓦砾。秦淮河已被鲜血凝固,河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血膜,漂浮着乱七八糟的人体残肢。
千疮百孔的街道满是炸弹留下的弹坑,街上空无一人,残存的居民躲在屋内,等待着末日审判。
唯有秦淮河畔得月台,乐器声依然响着,十几个身穿旗袍、盘着发髻的女子面色苍白地轻声弹唱。几名士兵喝得酊酊大醉,醉眼迷离地随着歌声拍掌应和。
终于,一个女子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摔掉琵琶,夺门而出。
“砰!”枪声响起,女子被轰掉了半边脖子,鲜血从焦糊的烂肉里迸出一篷血雨,随着惯性又往前冲了几步,仰面摔倒。女子捂着脖子,嘴里“咯咯”喷着血沫,雪白的大腿微微抽搐,沾满鲜血,煞是刺眼。
其余的女子停了弹唱,目光漠然地目送伙伴死去,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她们来说,死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或许这样死去,是最好的解脱。
脸上有道斜疤的士兵吹着枪口的青烟,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老子守了这么多年城,从来没机会听曲儿。如今,那些常来得月台的人们全跑了,你们这些婊子,平时跟着达官贵人摆着臭脸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全都留下了?他妈的,给老子继续唱!”
“砰!砰!砰!”疤脸举枪对着屋顶猛扣扳机:“哈哈哈哈……金陵亡了,全他妈的会死,谁也活不了……”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得月台晃了两晃,原本死寂的大街忽然涌出蚂蚁群似的人潮,每个人都疯了般喊着:“城破了,日本鬼子进来了!”
早已喝醉的士兵们如遭电击,起身站在窗口。极远处,坦克插着膏药旗,碾压着残破的建筑,身穿黄军装的日本鬼子如同饥饿许久的狼群捕到猎物,扑进金陵城!
“亡了,真亡了!”疤脸把枪管塞进嘴里,沉闷的枪声响起,一团红白浆液夹杂着碎骨从后脑喷出。疤脸上身像是从中折断,直挺挺地挂在窗沿,落入秦淮河。
士兵们举枪高声喊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金陵,老子为你尽忠了!”
枪声大作,士兵们纷纷倒地。
“啊!”弹唱的女子们如梦初醒,踩着满地血泊往楼下逃去。
“姐妹们跟我去教堂,我认识一个美国神父,”年纪稍大的丹凤眼女子挥了挥手,“日本鬼子不敢进那里。小珠,你去哪儿?快回来!”
小珠撕掉半截旗袍,跑得更加快了:“妈妈和弟弟还在家里。”
“别去了!活一个是一个。”丹凤眼嗓子破了音,“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可就……”
“姐,你的恩情小珠领了,不见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小珠转身凄然一笑,对着丹凤眼深深鞠躬,“姐姐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十四
“妈妈,弟弟——”小珠推开家门,“啊”地惊呼,手背死命捂住嘴唇,顺着门板缓慢地、缓慢地瘫坐。
妈妈赤裸地横死在床角,老皱的身躯满是牙印、指甲印,全身血肉模糊。一根筷子从弟弟天灵盖插了进去嘴里的牙齿全都生生拔掉,眼眶里塞着两颗弹壳。床下是弟弟豁成两半的身体,内脏摆在床沿,兀自冒着热气。
小珠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走到床边,捧起一团肾脏,放进弟弟身体,然后是热腾腾的心脏……
就这样,小珠如同老手艺人,把内脏一块块放回摆正,嘴角挂着癫狂地笑容。直到拔出弟弟天灵盖的筷子,一溜脑浆刺在脸上,她用手擦拭,舔舐着手指,眼神愈加疯乱:“我要报仇!”
她坐在梳妆镜前,勾勒眉眼,涂抹口红,白皙的脸蛋铺上香粉,又从床底衣柜里取出干净的绸缎旗袍换在身上,把一柄精致的小剪刀别在腰间,端庄地坐在床沿,守着母亲、弟弟的尸体,唱着金陵小调。
“咚!”门板踹开,两个日本鬼子冲进屋子。年龄稍长的胖鬼子见到浓妆艳抹的小珠,先是一愣,随即淫笑着解开衣服,一步步靠近。
岁数小的日本鬼子似乎被小珠惊人的美貌惊住了,稚气未脱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小珠莞尔一笑,食指微勾,轻启朱唇:“来呀。”
胖鬼子正要扑上,忽然“嘿嘿”笑着,指着小珠对年轻鬼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年轻鬼子偷偷瞥着小珠,咬着嘴唇唯唯诺诺地缩到门外。
胖鬼子大怒,一掌拍在小鬼子脸上,登时留下了五条带着血迹的指印。年轻鬼子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哆哆嗦嗦进了屋子,紧盯小珠吞咽吐沫,眼中的色欲越来越高涨。
“来呀!”小珠解着旗袍排扣。
年轻鬼子筛糠般抖着,“扑通”跪在地上,目光正好对着小珠那双红色绣花鞋。
胖鬼子直勾勾看着小珠高耸的胸部,狼嚎一声,把年轻鬼子踹到一边,肥重的身体扑了上去。小珠闭上眼睛,右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剪刀。年轻鬼子如同痴了,自顾望着绣花鞋。
胖鬼子突然一声惨叫,猛地起身,双手胡乱虚抓,仰面摔倒,双腿踢蹬了几下,死了。眼眶中,还插着半柄颤动的剪刀。
小珠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对着母亲、弟弟的尸体微笑:“妈妈,弟弟,小珠给你们报仇了。”
年轻鬼子仿佛没有看见同伴死去,只是不停说着:“绣花鞋真好看。”
这句话如同神秘的咒语,传入小珠耳朵。小珠全身一颤,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年轻鬼子好像听懂了小珠的话,捧着她的脚放进怀里,爱怜地抚摸:“绣花鞋,真好看!”
小珠好像听懂了年轻鬼子的话,眼泪模糊了瞳孔。雾气中,年轻鬼子幻化成清瘦的白衣书生,轻摇纸扇,站在青楼门前,深深作揖:“小生李甲,敢问姑娘芳名?”
“你来寻我了,对么?”小珠捧起年轻鬼子的脸庞,擦拭着干涸的血迹。
年轻鬼子点了点头,他似乎看见这个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穿古代盛装,顾盼风情,手帕遮着半边俏脸:“奴家出身官府,家道中落入了青楼,排行第十,姐妹们称奴家杜十娘!”
如果语言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隔阂,那么,几世情缘,前生夙债,没有界限!
两个人,历经数生数世,却如此相遇。
纷飞的战火,简陋的小屋,两个不同国度的人,战争的仇恨,消失了。只有陌生而又熟悉地拥抱,只为千年前最后的约定。
金陵,亡了;他们,活了!
短暂即永恒!
嘈杂的脚步声,一队日本鬼子进屋。年轻鬼子“啊啊”狂叫,拉开枪栓对着同伴,把小珠挡在身后。
为首的鬼子森森笑着,用额头盯着枪口,手指敲着脑门,戏谑地笑着。年轻鬼子端着枪,手臂颤动,终于没有扣下扳机。
“唰!”刀光一闪,年轻鬼子的脑袋飞起,空中转了几个圈,落在小珠怀里。那双尚有生气的眼睛,蕴着一抹微笑。
“能见到你,真好。”小珠捧着人头轻轻一吻,使劲搂在怀里,嘴角渗出两丝血迹,缓缓闭上眼睛。
为首的鬼子用刀尖撬开小珠嘴巴,半截舌头掉落下来。刀尖一转,划破小珠的衣服,完美的胴体残留着生命的弹性。战争带来的变态兽欲,即将在小珠尸体上发泄!
年轻鬼子的手指动了一下,一颗手雷环扣拉开,掉在地上,爆炸!
鲜血泼染的烟雾里,依稀能看到两条模糊的人影漂起,彼此伸出双手探寻,终于握在一起。
“十娘,对不起。”
“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十五
画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