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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间,思绪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看到魏武皇帝曹操持刀胁持着汉家天子,得意狂笑,声震屋瓦。又见到三匹马在木槽中吃草,曹操指着头马对其子曹丕道:“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又看到魏少帝曹芳被废,起身离开宫殿,留下一个单薄而模糊的背影。转瞬便望见新皇帝曹髦横眉怒眼,大声喝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徐干《答刘祯》

经过一个月的周密准备,司隶校尉钟会终于得到文鸯、文虎的完整供述。他虽对结果早有预期,但真的拿到证词时,还是相当激动,实在因为他暗中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卷宗准备齐全后,钟会也不派人去逮捕嵇康,而是赶来大将军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案子中尚牵涉到司马氏的姻亲——山涛。钟会很清楚,司马昭忌惮嵇康声名,如同当年司马师忌惮夏侯玄一样,除掉嵇康会称其心意,但对于山涛,他却没有把握——司马懿掌权时,山涛隐居不出;司马师执政,山涛主动求官,司马师虽授予官职,却不无嘲讽;而司马昭登上大将军之位后,对稳重沉穆的山涛似乎青眼有加,日益重视起来,因而钟会大张旗鼓行事前,需要征得司马昭的同意。

进来大将军府时,正好遇到阮籍出来,阮籍不等钟会招呼,翻了翻他那双著名的白眼,便转身往一旁去了。钟会心中极是不快,然阮籍是司马氏心腹,他动不了对方,亦无可奈何。

大将军司马昭听钟会简略禀报后,大致翻了卷宗,脸上不见喜色,只问道:“文氏兄弟的证词是真的吗?”

钟会道:“当然……”见司马昭明显冷笑了一声,便及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这是文氏兄弟亲口所述。”不答是真,就表明是假,只是一场针对嵇康的构陷。

司马昭沉吟片刻,又问道:“为何一定要牵进山涛来?”

钟会忙解释道:“因为除了山涛,再没有旁人能劝得动嵇康。”揣度司马昭口气,料想山涛是不能动,阮籍、王戎也是动不得,阮咸、刘伶太过懒散狂狷,连被诬陷的资格都没有,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换成向秀如何?”

司马昭摇了摇头,道:“‘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外,其他人不要动,不然天下人都以为我司马氏没有容士之心。”

钟会大为意外,一时摸不透司马昭心意,只好道:“按照这份证词,嵇康与毌丘俭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中间联络人。”

司马昭道:“不是还有个吕安吗?”钟会因吕安兄长吕巽投靠了自己,暂时不欲对吕氏下手,只道:“吕安只是个诗酒风流的浪荡子,而且之前长期在北方漫游。”又道:“不过还有个刘宝,跟嵇康走得很近,他曾单独到驿馆拜访诸葛诞长史吴纲,形迹极为可疑。”

司马昭终于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钟会道:“臣领命。”

大狱由此而兴,刘宝人不在京师,嵇康先被逮捕入司隶府,司隶校尉钟会亲自坐堂审问。面对诸多证词、证人,嵇康始终一言不发。由于嵇康的巨大声名,此案轰动全城,人人都传嵇康遭人构陷,作伪证的文氏兄弟亦遭到众口痛骂。钟会装模作样地审了几天,因刘宝一时未能逮捕归案,难以就此给嵇康定罪,只好先拖了下来。

这一日,邓义扶杖出营,请文鸯、文虎到黄公酒垆饮酒。店家之子狄望听说邓义所请客人便是诬陷嵇康的文氏兄弟后,立即大骂了起来,还将刚送上的“千日醉”酒坛取走。

文鸯苦笑道:“而今我兄弟二人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文虎很不服气,道:“明明是大将军和钟司隶要找嵇康的碴儿,为什么要将这笔账算在我兄弟二人头上?”

店家狄希挑帘出来,告道:“今日小店有事,要关门了,请三位自便。”文虎道:“怎么,酒不给喝,门也不让进了?”

狄希道:“足下是小文将军吧?小店出门东拐,便是竹林,‘竹林七贤’作竹林之游的竹林,文将军可移步那里,好好想想,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文虎大怒道:“轮不到你一个小小店家来教我做人道理。”

刚好刘伶与史沛一道进来,刘伶忙叫道:“别吵,别吵。老狄,二位文将军都不是坏人,你别赶人出去,快去拿酒上来。”

狄望冲出来道:“嵇先生不是刘先生最好的朋友吗?文鸯、文虎诬陷嵇康嵇先生,害得嵇先生下了大狱,刘先生还说他们兄弟不是坏人?”

邓义见文氏兄弟神色十分难看,只好道:“你们别怪二位文将军,这全是我的主意。”

原来当日文鸯到首阳山军营探访,请他就钟会攀诬嵇康一事出个主意,邓义建议文鸯先顺从钟会的意思,同意作伪证诬陷嵇康。文鸯、史沛听了均大惑不解。邓义遂解释道:“此狱势不可免,只有做此选择,事情还会有转机,因为假供述就是假供述,明眼人均能看得出来。但若是等钟会讯问二位文将军时发现了端倪,那么就成了铁案,再也难以翻转了。”

文鸯道:“邓将军是让我迎合钟会之意吗?”邓义道:“对,文将军回城后,便去求见钟会,表示你已经想通了,决定听从他的安排。钟会必定会告诉你如何如何去做,会尽量让证词不利于嵇康先生,你一切听从他的吩咐安排。”

文鸯道:“如此,岂不是对嵇康先生大大的不利?”邓义道:“不利是不利,但有一个好处,正如我前面所言,供词是假的,总有人能看出破绽,这便有可能成为转机。”

史沛道:“邓郎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对嵇康先生而言,确实有过这回事,钟会提他上堂审问时,又该怎么办?”

邓义道:“嵇康先生个性刚烈高傲,我猜他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他一言不发,旁人都以为他不屑辩驳,如此,便愈发显得钟会是在有意攀诬他了。”

史沛道:“可既然是司马大将军要杀嵇康先生,钟会不过是揣摩其意而已,大将军就算知道是假供词,照旧可以以谋逆的罪名处死嵇康先生。”

邓义摇头道:“嵇康先生是大魏驸马,盛名在外,司马大将军新掌大权,要处死他,非得坐实罪名不可,不然难以服众。嵇康不肯当堂承认罪名,旁人敬佩他才气学识,均会猜测内中另有隐情,众怒难犯,大将军不得不考虑此节。”

文鸯道:“可当初夏侯玄声名、地位不在嵇康之下,而且因为被软禁在府,并未参与李丰、张缉等人的密谋,他被逮捕下狱后,为其求情者不计其数,但最终不还是被司马师杀掉了吗?”

邓义看了史沛一眼,道:“那不一样。李丰、张缉等人密谋兵变,预备夺权后,以夏侯玄代替司马氏大将军之位,还以皇帝名义拟好了假诏书,诏书上有夏侯玄任大将军的字样,因而即便夏侯玄并未预谋其事,但威胁实在太大,最终仍受株连被杀。”顿了顿,又道:“李丰、张缉谋变时,曾以假诏书命执掌禁军大权的中领军许允发兵诛灭司马氏,许允接到诏书后,心中恐惧,未敢奉命,但也未揭发此事,所以后来……”

史沛忽插口道:“说来说去,嵇康先生的生死,仍在司马氏一念之间。”邓义道:“这也是没法子中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文将军的声名怕是就此毁了。”

文鸯苦笑道:“我在世人心目中,早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哪还有什么声名可言?若是能因此救嵇康先生脱此大狱,我再多戴一顶小人的帽子,也无所谓。”事情遂由此而定。

刘伶早从史沛口中得知缘由,也颇佩服邓义的应变能力,狄希、狄望父子却是此刻方才得知,听了邓义述说,仍是不解,问道:“为何作伪证诬陷嵇康先生反而是上策?”

刘伶道:“这里面的关窍,一时难以说清。总之,二位文将军不但不是坏人,还为此背负了骂名,受的委屈不小。”

狄希道:“虽然我父子仍不明白,但刘先生既然这么说,想必便是如此。二位文将军,实在抱歉……”文鸯摆手道:“不必抱歉,我兄弟二人本该受骂。久闻‘千日醉’大名,这就请店家快些上酒吧。”

刘伶道:“我来陪二位文将军饮酒。二位文将军均是沙场猛将,战无不胜,号称‘万人敌’,我刘伶并不服气,今日酒场遇到,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看是你‘万人敌’厉害,还是我‘天下第一酒鬼’厉害。”

史沛笑道:“看刘先生夹杂不清的,那都不是一回事。”

文鸯忙道:“刘先生酒量无双,我兄弟二人甘拜下风。”刘伶道:“甘拜下风也不行,得正儿八经喝过才行。”

酒过三巡,邓义问道:“朱夫人和贵公子可还好?”刘伶道:“刚收到家书,母子都好。”叹了口气,道:“我打算等嵇康这件事了了,便回乡定居,一家人团聚,过些安生日子。”

史沛道:“那样的话,刘先生就再也喝不到‘千日醉’了。”刘伶挠了挠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又叫过店家狄希,问道:“老狄,你要不要把店开到沛国去?”

狄希摇头道:“懒得折腾。首阳山就很好,清净,顾客都不会是俗人。”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奔进来,躬身道:“邓将军,司马大将军派人召你即刻回城。不过这次不是临时召赴,大将军还另外指派了守陵将军,怕是邓将军将会有重用。”

邓义大为意外,然既有军令,只得起身,道:“实在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

刘伶挥手道:“去吧,去吧,奉命迟了,怕是又要挨打,这里有我陪二位文将军。”又斜眼瞪着史沛,道:“沛娘怎么还坐着,不去送送邓义?”

史沛红了脸,道:“他又不是不认识路,为什么要我送他?”口中这般说,仍然起身,跟了出去。

邓义道:“我这趟回城,怕是司马大将军另有差遣,如此,便不能常来首阳山,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见面了。”

史沛“嗯”了一声,问道:“邓郎伤势如何?”邓义道:“有太医尽心医治,好得差不多了,行走已无大碍,再过一个月,当可痊愈。”

史沛道:“那就好。司马大将军虽然重重责罚了邓郎,但随后又派太医来为你治伤,而今更是召你回城,想来是要对你另眼相看。”邓义道:“沛娘有话,不妨直说。”

史沛踌躇片刻,仍然说了出来,道:“如果邓郎回城见到司马大将军后,为嵇康先生求情,会怎么样?”

邓义苦笑道:“司马大将军性好猜忌,别说我在他心目中没什么分量,就算有分量,我去求情,只会加重嵇康先生的罪过。沛娘忘了当年游侠郭解吗?”

汉武帝时,朝廷为充实人口,将天下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人们普遍不愿意背井离乡,为此而怨声载道。河内游侠郭解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由于名气太大,仍然被提名迁徙。大将军卫青听说后,特意向皇帝求情,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茂陵的标准。汉武帝当即发怒道:“一介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强迫郭解迁居茂陵,后来更是杀了郭解。

史沛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当日在首阳山刘先生家中,嵇康嵇先生说出是司马昭要杀他时,旁人都看向阮籍,期待他能以司马氏心腹的身份从中斡旋,阮籍却一言不发,他大概早看透了这一点。”

邓义道:“我曾听刘伶刘先生说过,‘竹林七贤’中,最懂嵇康先生的人,不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向秀,而是见面不多的阮籍。”叹息一番,道:“别送了,沛娘先回去吧。得空我再来首阳山看你。”

回来首阳山军营,邓义先与接替自己职务的军将交接,这才随使者赶来城中。大将军司马昭正与心腹中护军贾充、司隶校尉钟会议事,听说邓义回来,也不召见,只命人送去舞阳侯新居养伤。

舞阳侯即是司马昭次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子。他已另置别宅,并接了嗣母羊徽瑜过去奉养。司马懿、司马师在位时,邓义一向住在大将军府,别无居处,而今司马昭掌权,不愿意兄长一系的人再留居在自己地盘,便命先送邓义去舞阳侯府暂住。

钟会曾亲见邓义受杖,此刻又听到司马昭命人送其去舞阳侯府养伤,很是不解,等议事完毕,特意留下来问道:“邓义触犯军规,大将军曾当众惩戒,以立军威。后来为何又一改颜色,对他如此恩宠,派太医医治不说,现下还送去舞阳侯府养伤?”

司马昭道:“邓义不同于别的军将,亡兄生前对他甚是宠爱。上次他受杖后,大嫂专门出面,为他求了情。我当面许诺过大嫂,一定会善待他。”

司马昭对邓义先冷后热,当然不止司马师夫人羊徽瑜求情这么简单,内中实有隐情。当日司马师病危,与弟弟司马昭议完军国大事后,便遣人出帐,只留下邓义一人。司马昭心中难安,自外窥测,隐约看到兄长交代了什么,邓义跪下磕头受命。司马昭一直怀疑兄长临死前交代给了邓义什么秘密使命,只是不便公开探究。但他心中一直有个结,总觉得邓义只是兄长心腹,早晚会背叛自己,想要提早下手,将其除掉。所幸司马师死后,邓义自请去首阳山守陵,无论是否有秘密使命,都难以成行,司马昭很是高兴,当即允准。

然后来又有邓义与文鸯比武一事,司马昭既要立威,又想往日芥蒂,觉得可以趁机将邓义除掉,是以亲自赶去文府处置邓义。只是临下令的一刹那,又有所犹豫,他不是什么心软之人,只是看着邓义长大,曾有许多的回忆,于是改斩首为杖刑。

司马师夫人羊徽瑜不知如何听说了此事,又听说大将军下手极狠,差点儿将邓义当场打死,不解司马昭何以下此重手,所谓违反军令,应该只是个由头,料想邓义必有他事触怒了司马昭。刚好司马昭夫人王元姬过来请安,王元姬除了有弟妹身份外,还是羊徽瑜养子司马攸的亲生母亲,二妇素来关系亲密。羊徽瑜便请王元姬转告司马昭,尽量不要对邓义太苛刻,司马师尚有一女存活人间,他临死前,将寻女的使命交给了邓义。司马昭这才知道兄长临死前只召邓义一人,仅仅因为心中放不下爱女,但此事涉及诸多家庭隐秘,不便张扬,是以只能嘱托邓义秘密寻访。他知晓真相后,一时大为愧疚,又亲自赶来向大嫂羊徽瑜请安,一番交谈,心结尽去,便承诺日后必会善待邓义,要好好弥补他,所以才有太医赴营诊治,邓义又被从首阳山召回一事。

钟会见司马昭神色闪动,料想邓义一事不那么简单,但他既是下臣,不便过问。又问道:“目下嵇康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大将军看要如何处置才好?”司马昭当即拉下脸道:“这还要我教你吗?”

钟会一呆,道:“刘宝倒是已经逮捕归案,可将他与嵇康同时定为谋逆大罪,可目下有许多太学生到司隶府为嵇康请愿,连皇帝陛下都过问了此事,臣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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