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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理我。
“我烦透了当本了。”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迈克。好吧?迈克。这就是我们回到这里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抛下过去的一切。你在你的日志里写,只要想得起多年以前在这儿发生过什么,你就能找回回忆。嗯,我们现在在这儿了。我办到了,克丽丝。记起来!”
我不敢相信:“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是啊!当然了!我爱你克丽丝。我要你记起来你有多么爱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再在一起,好好的。我们原本就应该那样。”他停了下来,声音低成了耳语,“我不想再当本了。”
“可是——”
他回头看着我:“明天我们回家以后,你可以叫我迈克。”他又晃着我,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好吗?”我闻得到他呼吸里传出的酸味,还有另外一种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喝过酒。“我们会没事的,对吧,克丽丝?我们会向前看。”
“向前看?”我说。我的头很痛,鼻子里涌出了什么东西。是血,我想,尽管我不能肯定,我无法再保持冷静了。我提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想要我回家?向前看?你他妈的绝对是疯了吧?”他伸手死死地盖住我的嘴,我发现他松开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向他打去,打到了他一侧的脸,尽管并不重。不过这个动作让他大吃一惊。他向后跌倒,放开了我的另一只胳膊。
我跌跌撞撞地站稳。“贱人!”他喊。可是我向前迈了一步,越过他向门口走去。
我走出了三步,在他抓住我的脚踝前。我向下倒地,头撞在梳妆台下的一张凳子上。我很幸运;凳子上有衬垫,缓冲了我下跌的势头,可是我落地时扭到了自己。疼痛猛然爬上了我的后背,冲上了脖子,我担心自己摔断了什么东西。我向门口爬去,但他仍抓着我的脚踝。他咆哮着把我朝后拖,接着他的身体山一样地压到了我身上,他的嘴唇离我的耳朵只有几英寸。
“迈克。”我抽泣着,“迈克——”
我的前面是亚当和海伦的合影,躺在他扔下照片的地方。即使在种种混乱中我仍然想知道这张照片是如何到他手上的,接着我反应了过来。亚当把照片寄到“韦林之家”给我,迈克去接我时拿到了这一张以及其他所有照片。
“你这个蠢婊子。”他对着我的耳朵喷着唾沫,他的一只手勒着我的喉咙,另一只手拽着我的一把头发。他把我的头向后扯,拉起了我的脖子:“你怎么一定要这么干呢?”
“我很抱歉。”我抽泣着说。我动不了。我的一只手被自己的身体压着,另一只手夹在我的后背和他的腿之间。
“你以为你能去哪里,嗯?”他说。现在他在咆哮,像一只动物。他身上洋溢着一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我很抱歉。”我又一次说,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话,“我很抱歉。”我记得这些话总能起作用的日子,只要说出它们就够了,它们可以让我摆脱一切麻烦。
“别再说你他妈的很抱歉。”他说。我的头猛地向后一扯,接着又猛然向前冲。我的额头、鼻子和嘴巴全贴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阵令人作呕的嘎吱声,还有陈年的烟味。我大喊起来。我的嘴里有血。我咬到了舌头。“你觉得能跑到哪儿去?你开不了车,你不认识任何人,大多数时间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无处可去,根本没有。你太可悲了。”
我哭了起来,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我很可悲。克莱尔一直没来,我没有朋友。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完全依靠着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而且,明天早上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会连这些都忘光。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这句话在我体内回荡着,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而这一次,我可能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恐惧狠狠地击中了我,可是接着我又听到那个小小的声音。你不会死在这里。不会死在他身边。不是现在。怎么都行,就是这样不行。
我忍着痛拱起背,费力地抽出了我的胳膊。我突然向前冲去,抓住了凳子腿。凳子很沉,我身体摆的角度也不对,但我艰难地扭过身把它举过头顶,按我预测中迈克的头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凳子落下砸中了某件东西,同时发出了让人心安的碎裂声,我听见耳边传来抽气的声音。他放开了我的头发。
我回头张望。他摇摇晃晃地朝后退,手捂着前额。血从他的指间流了下来。他抬头望着我,一脸不解。
后来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当时我早该再打他的。用那张高凳,或者空手。用什么都行。我早该确保他再不能作恶,确保我可以逃掉,逃下楼,甚至逃到可以拉开旅馆门大声呼救。
可是我没有。我挺直了腰,看着面前地板上的他。无论我现在怎么做他都已经赢了,我想。他永远都赢了。他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甚至夺去了让我清楚记住他对我犯下的这一切的能力。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咆哮了一声向我扑来,整个身体都撞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扭成一团猛地撞在梳妆台上,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克丽丝!”他说,“克丽丝!不要离开我!”
我伸出了手。只要我能够打开大门,那么即使隔壁酒吧还在吵闹,也一定会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来帮忙的对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只奇形怪状的双头怪物,我们两人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我拖着他。 “克丽丝!我爱你!”他说。他在哀号,这种腔调再加上他那些荒谬的话,刺激着我继续往前。我快到了,很快我就能走到门口。
这时事情发生了。我记起了那天晚上,在许多年以前。我在这个房间里,站在同样的位置,向同一扇门伸出了一只手。很可笑地,那时候我正在欢笑着。墙壁反射着蜡烛发出的柔和的橙色——我到达时房间里已经布置着点燃的蜡烛——空气里略有一丝玫瑰和非洲菊散发出的隐隐甜香,花束放在床上。“我会在7点左右上楼来,亲爱的。”花束上别着的纸条写着。尽管我好奇了几秒钟本在楼下做什么,却也为在他到来前有几分钟独处的时间感到高兴。我有机会理清思路,好好反思我曾经离失去他有多近、结束跟迈克的外遇是多么让人松了一口气,我又是多么幸运能和本一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怎么会曾经希望跟迈克在一起呢?迈克永远也做不到本做的一切:在海边的一家旅馆里定下了惊喜之夜,以此向我表达他有多么爱我,而且尽管我们最近有所分歧,这一点却从未更改。迈克对爱的寻求是秘而不宣的,我已经发现。在他身边一切都是考验,感情必须经过考量,给予与收获两相比照,然而二者的失衡往往令他失望。
我摸着门的把手,扭开它,把门拉开。本已经把亚当留给祖父母带了。我们面前是整整一个周末,无牵无挂的一个周末,只有我们两个人。
“亲爱的。”我刚刚开口要说,可是那个词卡在了嗓子里。站在那里的不是本,是迈克。即使我口口声声问他他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什么权利骗我来这儿,到这个房间来,他觉得可以达到什么目的——他却从我的身边冲了过去,进了房间。我在想:你这鬼鬼祟祟的浑蛋。你怎么敢冒充我的丈夫。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自尊?
我想到了家中的本和亚当。现在本会奇怪我在哪里。也许他很快就会叫警察。我是多么愚蠢,跟任何人都没有打声招呼就上了火车来到这儿。蠢到相信一张打字机打出的纸条——即使上面洒了我最喜爱的香水——会来自我的丈夫。
迈克说话了:“如果早知道是来见我的话,你会来吗?”
我大笑起来:“当然不会!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望着那些鲜花,看着他还握在手里的那瓶香槟。一切都透露出浪漫和诱惑的气息。“上帝啊!”我说,“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把我骗到这儿来,给我些花和一瓶香槟,然后就万事大吉了?这样我就会扑进你的怀抱,一切都会回到过去?你疯了,迈克。疯了。我现在就走,回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身边。”
我不想再回忆了。我想一定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清楚从那时是怎么到了医院的。现在我又到了这里,同一间房。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尽管对我来说中间的所有日子都被夺走了,好像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够不着房间的门。他正在站起来。我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安静!”他说,“闭嘴!”
我喊得更大声了,他把我反身转过来向后推。我倒下了,天花板和他的脸在我眼前滑倒,好像垂落的窗帘。我的脑袋撞在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上。我意识到他已经把我推进了浴室。我扭过头看见铺着瓷砖的地面从身边伸展开,看见了马桶底和浴缸的边。地上有一块压碎的肥皂,黏糊糊的。“迈克!”我说,“不要……”但他蹲在了我身上,双手掐着我的喉咙。
“闭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尽管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哭。我喘着气呼吸,眼睛和嘴巴湿漉漉的,布满鲜血和泪水,其他的我再也顾不上了。
“迈克——”我喘了一口气。我无法呼吸。他的手掐在我的喉咙上,我无法呼吸。记忆涌了回来。我记得他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我记得醒来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穿医院的病号服,本坐在我的旁边,真正的本,我嫁的那个人。我记得一个女警问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一个穿淡蓝色睡衣的人坐在我的病床边上,一边跟我一起笑一边告诉我我每天都像从未见过他一样跟他打招呼。一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缺了一颗牙的小男孩叫我“妈咪”。画面一个接着一个。它们淹没了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我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可是迈克的手勒得更紧了。他的头在我的头部上方,勒着我的喉咙时眼睛一眨不眨,露出狂暴的眼神。我能记起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形。我闭上了眼睛。“你怎么敢?”他在说,我不清楚说话的是哪个迈克;是此时此刻的迈克,还是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的那一个。“你怎么敢?”他又说了一遍,“你怎么敢带走我的孩子?”
正是在那时我想了起来。多年前当他袭击我时,我正怀着孩子。不是迈克的,是本的。那个孩子本该开启我们新的生活的。
我和孩子都没有能够幸存。
*****
我一定是昏了过去。再次清醒时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的手动不了,嘴里感觉毛茸茸的。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很暗,只有月光从拉开的窗帘淌进来,还有黄色路灯的反光。迈克坐在我对面的床边上,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我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意识到嘴里塞着什么东西。一只袜子,也许是。系得牢牢的、好好的,这时我意识到我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脚踝也是。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我想。不作声不能动的我。我挣扎着,他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脸上是痛苦和悲伤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只感觉到了仇恨。
“你醒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说些别的,或者他是否能说出些别的来,“我没有这么打算过。我以为我们到这儿或许可以帮你记起来,记起我们曾经一度多么快乐。那以后我们可以谈谈,然后我可以解释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从未打算那么做,克丽丝。我只是非常生气,有些时候。我忍不住。我很抱歉。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从来没有。我毁了这一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有那么多我曾经想知道的事,可是我非常疲惫,而且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似乎可以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遗忘,抹去所有的一切。
可是今晚我不希望入睡。如果我别无选择,明天我不愿意醒来。
“是在你告诉我你怀了孩子的时候。”他没有抬起头。恰恰相反,他对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轻声说着话,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孩子,从来没有。他们都说——”他犹豫着,似乎改变了主意,认定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别人,“你说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知道是的。一想到你仍然要离开我、把孩子从我的身边带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简直受不了,我受不了,克丽丝。”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每天都在后悔。我看着你是如此迷茫、如此不开心。有时候我躺在那儿,在床上。我看见你醒过来。你看着我,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谁,这时我能感觉到失望和羞愧。它从你身上一波波地传来,很伤人,因为我心里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现在的你绝对不会再跟我同床。接着你起床去洗手间,我知道几分钟后你会回来,你会变得非常困惑,非常不开心,非常痛苦。”
他顿了一下:“现在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快结束了。我读过你的日志。我知道你的医生现在已经明白了真相,或者他很快就会明白。还有克莱尔。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他抬起了头:“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本不想要你,可我想。我想照顾你。拜托,克丽丝,请记住你是多么爱我,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想和我在一起。”他指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我日志的最后几页,“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原谅我了,原谅我做了这些,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他希望我记起来,他希望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露出了微笑。“知道吧,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可能更好。对我们两人都更好些。”他望着窗外,“我会跟着你去,克丽丝,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又低下了目光:“会很容易的。你可以先走。我答应你会跟着来。你相信我,对吧?”
他望着我,满眼期待。“你会喜欢吗?”他说,“不会痛的。”
我摇摇头,努力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痛,几乎不能呼吸。
“不喜欢?”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不。我猜不管什么样的生命,总比没有好。好极了,你也许是对的。”我哭了起来。他摇摇头:“克丽丝,会没事的。你看到了吗?这本日志是问题所在。”他举起了我的日志。“我们本来很开心,在你开始写这本东西之前。反正能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那么开心已经够了,对吧?我们应该毁了它,那么也许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至少能得到一小段时间。”
他站起来,把金属垃圾桶从梳妆台下滑过来,取出里面空空的夹层扔掉。“那就简单了。”他把垃圾桶放在地上、搁在他的两腿之间,“简单。”他把我的日志放进垃圾桶,拾起地板上的散页也扔了进去。“我们必须毁了它。”他说,“全部,一次全部了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从垃圾桶里拿了一页。
我惊恐地望着他。我想要说“不!”可是发出的只是低沉的呜呜声。他看也不看我就点着了那一页,随即丢进了垃圾桶。
“不!”我又喊了一次,不过这一次却是脑海中无声的尖叫。我望着自己的过去一页页烧成灰烬,我的记忆变成了焦炭。我的日志、本写给我的信,所有的一切。没有那本日志,我什么也不是,而他赢了。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不在计划之中,那是一种本能。我向垃圾桶扑了过去。由于双手绑着,我收势不住,扭成一团倒在了地上,同时听见哗啦一声。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我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没有。垃圾桶翻在地上,燃烧着的纸片洒了遍地。
迈克叫喊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跪倒在地板上,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试图扑灭火苗。我发现一片烧着的碎纸落到了床底,迈克没有注意到。火舌渐渐舔上了床单的边缘,可是我既不能动也叫不出声,于是我只能直直地躺着,望着火势在床单上蔓延开。床单开始冒烟,我闭上了眼睛。房间会烧起来,我想,迈克会烧起来,我会烧起来,没有人会真正知晓这里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房间发生过的故事,正如没有人会真正知晓多年前此地发生的故事一样,历史将成为灰烬,被种种猜测取代。
我咳嗽着,一阵狠命的干呕被塞在喉咙里的袜子堵住。我开始窒息。我想到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至少死前我知道自己有个儿子,而且他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这已经足以让我快乐。我想到了本。我嫁的、却又忘记了的男人。我希望见见他。我希望告诉他,经过诸般波折以后,此刻我能够记起他。我记得在屋顶派对上遇到他,他在一座俯视全城的山上向我求婚;我还记得在曼彻斯特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在雨中拍摄的结婚照。
而且,没错,我记得我爱他。我知道我真的爱他,我会一直爱他。
一切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我无法呼吸。我可以听见火舌劈啪作响,感觉到火焰烧灼着我的嘴唇和眼睛。
我永远也遇不到幸福的结局,现在我知道了。不过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
我躺着。我已经睡过一觉,但时间不长。我能想得起我是谁、到过哪里。我能听得到声音,嘈杂的车流声,还有一个既不升也不降、一直平平稳稳的警报声。我的嘴里有什么东西——我想到了一只团起来的袜子——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呼吸。我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景象。
但我必须睁开。我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既成的现实。
光线很足。我看见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荧光管,与之并行的是两根金属条。两侧的墙壁靠得都不远,硬邦邦的,上面的金属和塑胶闪闪发光。我辨认得出抽屉和架子,上面摆着瓶子和盒子,另外还有一闪一闪的机器。一切都在动,在微微地震荡,我意识到正躺着的这张床也是一样。
我的身后伸出一张男人的脸,在我头上。他穿着一件绿色衬衫。我不认识他。
“她醒了。”他说,接着眼前出现了更多的面孔。我飞快地扫视着他们。迈克不在其中,我稍稍放松了些。
“克丽丝。”有人说,“克丽丝,是我。”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认得它。“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断了锁骨,不过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死了。迈克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这时我看见了说话的人。她微笑着,握着我的手。是克莱尔。跟那天我看见的克莱尔一模一样,不是我刚睡醒时可能会期待见到的年轻时候的克莱尔。我注意到她戴着上次戴过的那对耳环。
“克莱尔?”我说,但她截住了我的话。
“不要说话。”她说,“尽量放松。”她握住我的手,俯身向前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但我没有听清。听起来似乎是,我很抱歉。
“我记得了。”我说,“我记起来了。”
她露出了微笑,然后她向后退开,一个年轻男人换到了她的位置。他的脸型瘦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本,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本跟我该是同样年纪。
“妈妈!”他说,“妈妈!”
他与海伦的合影中那副模样相比一丝不差,我意识到我还记得他。
“亚当?”我说。他拥抱我时话语哽在了我的喉咙里。
“妈妈。”他说,“爸爸正在赶来,他快要到了。”
我把他拉到身边,呼吸着带有我儿子气息的空气,我非常高兴。
*****
我无法再等下去,时间已经到了,我必须睡觉。我有个单独的房间,因此对我来说没有必要遵守医院严格的规程,但我实在精疲力竭,眼睛已经开始合上了。到时间了。
我已经跟本说过话,跟那个我真正嫁的男人。似乎我们谈了几个小时,虽然实际上也许只有几分钟。他告诉我警察一通知他,他就乘飞机赶来了。
“警察?”
“是的。”他说,“当他们发现跟你一起住的人与‘韦林之家’认定的身份不符,他们便开始找我。不清楚是怎么找到的,我猜他们有我的旧地址,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着手的。”
“那你在哪儿?”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我已经在意大利待了几个月。”他说,“在那里工作。”他顿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你一切都好。”他握着我的手,“我很抱歉……”
“你不可能知道会出什么事。”我说。
他扭开了头:“我离开了你,克丽丝。”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克莱尔告诉我了。我读了你的信。”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说,“真的。我以为这样事情会有所改善。帮得上你,帮得上亚当。我试图开始新的生活。真的。”他犹豫了一下。“我以为只有离婚才能办到这一点。我以为这样我才能解脱。但亚当不理解,即使我告诉他你根本不会知道,你甚至不记得嫁给了我。”
“结果呢?”我说,“离婚让你开始新生活了吗?”
他转身对着我:“我不会骗你,克丽丝。我有过别的女人,不是很多,但有些。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许多许多年了。刚开始没有什么认真的关系,但几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跟她同居了。不过——”
“不过?”
“嗯,结束了。她说我不爱她,说我一直爱着你……”
“她说得对吗?”
他没有回答,因为害怕听到他的答案,我说:“那现在怎么样?明天怎么样?你要把我送回‘韦林之家’吗?”
他抬头望着我。
“不。”他说,“她是对的,我一直爱着你。我不会再让你回那里去。明天,我要带你回家。”
现在我正望着他。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尽管已经打起了呼噜,头也别扭地歪着,他却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只能辨认出他的眼镜,还有脸上的那道疤痕。我的儿子出了房间打电话给他的女朋友,对着他还没有出生的女儿低声道晚安;我最好的朋友在室外停车场里,抽着香烟。不管怎么样,我的身边都是我爱的人。
早些时候我跟纳什医生谈过。他说我离开“韦林之家”的时间约在四个月前,那时迈克开始去中心探望不久,自称是本。我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签署了所有文件。我是自愿离开的。虽然工作人员觉得该尝试阻拦我,却没有办法。离开时我随身带走了为数不多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所以迈克才会有这些照片吗?”我说,“我和亚当的照片,所以他才会有亚当写给圣诞老人的信和他的出生证明?”
“是的。”纳什医生说,“这些是你在‘韦林之家’时自带的照片,离开时也拿走了。迈克一定是在某个时候销毁了你跟本的所有合影,说不定是在你离开“韦林之家”前——护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变动频繁,他们并不清楚你的丈夫真正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怎么能拿到这些照片呢?”
“照片在你房间一个抽屉的相册里。一旦开始探望你之后,他要接近照片是很容易的。他甚至有可能在里面混进几张他自己的照片。他肯定有一些你们的合影,在你们……嗯,在多年前你们交往的时候照的。‘韦林之家’的工作人员确信来探望你的男人跟相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我把属于自己的照片带回了迈克家,他把它们藏进了一个金属盒?接着他编了一个火灾的故事来解释为什么照片的数目这么少?”
“是的。”他说。他看上去又疲惫又内疚。不知道他是否因为发生的事而有些自责,我希望他没有。他帮了我,毕竟。他曾经解救过我。我希望他仍然能够写完论文,在会议上宣讲我的病例。我希望他为我做的这一切得到认可。毕竟,如果没有他,我——
我不愿意去想没有他我会陷入什么处境。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说。他解释说我跟克莱尔谈过后她担心得不得了,但她要等到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迈克一定是当天晚上从你的日志里拿走了几页,因此星期二你把日志给我时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样,我也没有。到了时间你没有打电话,克莱尔便试图打给你,但她只有我给你的那部手机的号码,而那部手机也被迈克拿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那个号码你没有接的时候我原本该知道事情有问题的,可是……”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说,“说下去……”
“有理由猜测,他从上周起已经开始在读你的日志,说不定更早。刚开始克莱尔无法联系上亚当,也没有本的号码,于是她打电话去了‘韦林之家’。那边只有一个联系电话,他们以为是本的,但实际上是迈克的。克莱尔没有我的电话号码,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打电话给了迈克所在的学校,说服他们把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她,可是两样都是假的。她简直是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想着那个人发现了我的日志,每天读着它。他为什么不毁掉它呢?
因为我写下了我爱他。因为他希望我继续相信这一点。
或者有可能我把他看得太好了。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它烧成灰烬。
“克莱尔没有叫警察?”
“她报警了。”纳什点点头。“不过等到他们真把这当回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在此期间她联系上了亚当,他告诉她本已经在国外待了一段日子,而据亚当所知你还在‘韦林之家’里。于是亚当联系了‘韦林之家’,尽管他们拒绝给他你的地址,不过到最后工作人员还是软了下来,把我的号码给了亚当。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之法,因为我是个医生。今天下午克莱尔才找到我。”
“今天下午?”
“是的。克莱尔说服我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当然看到亚当还活着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到了你家,但那时你们已经出发去布赖顿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今天早上你跟我说本——对不起,是迈克——告诉你,你们要去度周末。你说他告诉你要去海边。克莱尔刚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猜他是带你去了那儿。”
我往后仰倒。我觉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觉,可我不敢睡。我怕我会忘记。
“可是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我说,“在停车场的时候你说他被杀了。还有火灾,你告诉我有过一次火灾。”
他露出了微笑,神情有些悲伤。“因为你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告诉他我不明白。“在我们认识后几个星期,有一天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显然迈克是这么告诉你的,而你相信了并告诉了我。当你在停车场问我的时候,我把我相信的真相告诉了你。火灾也是一样。我相信曾经有过火灾,因为你是这么说的。”
“但我记得亚当的葬礼。”我说,“他的棺木……”
他笑了,脸上是悲伤的神色。“是你的想象……”
“可我见到了照片。”我说,“那个人——”我发现要把迈克的名字说出口很难,“他给我看了我和他的合影,还有我们两人的结婚照。我发现了一张墓碑的照片,上面有亚当的名字——”
“那些一定是他伪造的。”他说。
“伪造的?”
“是的。在电脑上。现在要伪造照片真是太容易了。他一定已经猜到你起了疑心,所以把照片放在了你会找到的地方。也有可能你们两人的合影也有一些是伪造的。”
我想到了日志中多次记录到迈克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他对我的背叛真是彻头彻尾。
“你还好吗?”纳什医生说。
我笑了。“是的,”我说,“我想是的。”我望着他,发现自己可以想出他穿另外一套西装、头发更短些的模样。
“我能记住事情了。”我说。
他的表情没有变。“什么样的事?”他说。
“我记得你留另外一种发型的样子。”我说,“我还认得本。还有亚当和克莱尔,在救护车上。我记得那天跟她见面,我们去了亚历山大宫的咖啡厅,喝了咖啡。她有个儿子,叫托比。”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是伤心的笑容。
“今天你读过日志吗?”他说。
“是的。”我说,“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能记起我没有写下的事情。我记得她戴的耳环,跟她现在戴的一模一样。我问过她。她说我是对的。我能记起托比身穿一件蓝色风雪衣,袜子上有些卡通图,我记得他很不开心,因为他想要苹果汁,可是咖啡厅只有橙汁和黑加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写下来,但我还记得。”
他显得开心了些,但仍然一副谨慎的模样。
“帕克斯顿医生的确说过他找不到导致你失忆的明显的器质性原因。似乎有可能,你的失忆至少部分——跟生理原因一样——应该归结于你的经历所造成的情绪创伤。我想另外一次创伤有可能抵消其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我向着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奔了去。“所以我可能有希望康复?”我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感觉他在权衡该说什么、我能受得了多少真话。
“不得不说这不太可能。”他说,“过去短短几个星期改善了许多,但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有可能。”
我感到心中涌上一股喜悦:“难道我记起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够证明记忆已经恢复了吗?我又可以形成新的记忆了?还能留住它们?”
他欲言又止:“是的,可以证明。可是克丽丝,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效果可能并不持久,要到明天我们才会知道。”
“等到我醒过来?”
“是的。完全有可能今晚一觉过去,你今天所有的回忆都会被通通抹掉。所有新的记忆和所有旧的记忆。”
“有可能跟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一模一样?”
“是的。”他说,“有可能。”
一觉醒来便会忘记亚当和本似乎让人无法想象,感觉仿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我开口说。
“记日志,克丽丝。”他说,“你还带着吗?”
我摇了摇头:“他把日志烧了,所以才起了火。”
纳什医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太可惜了。”他说,“不过这没有关系。克丽丝,你会没事的。你可以开始记另外一本。爱你的人回到你身边了。”
“我也想回到他们身边。”我说,“我希望回到他们身边。”
我们又谈了一小会儿,他希望让我和家人多待一会儿。我明白他只是希望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明早醒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不知道那个自称我儿子的人是谁的话——可是我必须相信他错了。我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确信。
我望着熟睡的丈夫,他在昏暗的房间中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我记得我们相遇在派对的那个晚上,我和克莱尔在屋顶上看烟花的那一晚。我记得在维罗纳度假时他求我嫁给他,记得我在说“我愿意”时心中涌起的激动。还有我们的婚礼、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生活,我记得这一切,我露出了微笑。
“我爱你。”我悄声说。我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