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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西奥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上“去”字,然后很小心地把纸精致地叠起来,用拇指压压折痕。一笔一画写这个字的时候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想象不出是什么,似乎是一种远比承诺见罕更大的承诺。
十点刚过,西奥沿着鹅卵石路面的普西街朝博物馆走去。只有一个管理员在值班,和通常一样,坐在博物馆门口对面的一张木头桌子旁。这位管理员上了年纪,睡得很沉。他的右胳膊蜷缩在桌子上方,谢了顶的头布满斑点,支在胳膊上,灰色的头发根根直竖。他的左手看起来很干瘪,斑驳的手皮如肮脏的手套一样,将手骨松散地拢在一起。左手边是一本打开的平装书,是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他可能是位学者,自愿轮值,保证博物馆对外开放而不拿报酬。他的存在,睡着也好,醒着也好,都无关紧要,没有谁会为展示柜中数量微乎其微的大奖牌去冒被遣送到流放岛的危险,谁又能,或者是会想要把庞大的“撒马发亚的胜利雕塑”和“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抱走呢?
西奥一直喜爱读历史书,是罕介绍他来塑像博物馆的。当时罕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就像有一个新的玩具室而急于炫耀宝贝的孩子般充满了快乐的期盼。西奥也被迷住了。即便是在博物馆里他们的爱好也不一样。罕最喜欢一楼早期古典主义男子塑像那毫无表情的严肃面孔。西奥更喜欢以较为柔和、流畅的希腊风线条雕塑为主的地下展厅。西奥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在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中,各种雕像成排站立着,像是已故文明的密密堆积起来的无用之物:无胳膊的躯干上脸色庄重、嘴唇傲气侧露,戴了头箍的额头上方梳理得很雅致的卷发;没有眼睛的诸神秘不示人地微笑着,就像是他们知晓比冰冷四肢传达出的欺人信息更为深刻的真相——文明起起落落,只有人存留下来。
就西奥所知,罕离开大学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博物馆。不过对西奥来说,这里已经成了他多年来的避难所。在娜塔莉死去和搬到圣约翰街后的那些可怕岁月里,这里给他提供了躲避妻子悲伤与怨愤的方便去处。他可以坐在其中的一把坚硬而实用的椅子上读书或思考,周围一派宁静气氛,很少被人说话声打扰。有时候会碰上成群的学生或者是个别的学生进到博物馆来,这个时候他就会合上书本离开。博物馆给他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气氛,不过前提是他一个人。
在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西奥在博物馆转了一圈。部分是因为一种有点迷信的感觉:在这种静谧和空旷中自己也应该像个随意的游客;部分是因为自己需要重新看看曾经的快乐所在,看看这些雕塑是否依然能触动内心——公元前4世纪雅典一位年轻母亲的墓碑、抱着襁褓中婴儿的仆人、一个小女孩带着鸽子的墓碑……痛苦跨越将近三千年的距离在言说着。西奥看着,想着,回忆着。
等他再次来到一层的时候发现管理员还在睡觉。狄阿多美诺斯的头部还在一楼展厅的老地方,可是看见这个雕塑的时候,西奥并没有像二十三年前初次见到时那么激动。现在的快乐是超脱的、理性的;而二十三年前他曾用手指抚过雕塑的额头,摸过从鼻子到喉部的线条,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激动。在那些令人陶醉的时日里,伟大的艺术总能在他身上激发出这些感情。
西奥从口袋里拿出折叠好的明信片,塞在这座大理石雕像的基座和支架之间,露出一点点的边缘,只有眼光尖且有意的人才能发现。无论罗尔夫派谁过来取,都可以借用一个手指尖、一个硬币或者是铅笔取出来。西奥不害怕其他人会发现,即便是发现了,上面的字也说明不了什么。在检查纸片的边缘确保可以看见的时候,他再次感觉到了在宾塞教堂里第一次感觉到的那种烦躁和尴尬。不过现在那种卷入荒唐无果的事情中的不情愿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希尔达在浪潮中翻动的半裸身体,细细的哀号的人流,枪击打在骨头上的碎裂声。所有这些给哪怕是最幼稚的游戏都加上了尊严和严肃的色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再次听到砸落下来的海浪的碎裂声,以及海浪退去时悠长的叹息声。
自己在选择观众角色时有尊严和安全,可是面对着一些令人憎恶的事情时,人除了走上舞台别无他选。他会去见罕。他曾挨过精心考量之后的击打,他的身体曾像讨嫌的尸体一样被人在海滩上拖动、丢弃,这是他记忆中的屈辱。他去见罕的动机与其说是出于因“寂灭”而生的恐惧和愤怒,不如说是出于个人的屈辱,是吗?
在经过桌子往门口走的时候,上了年纪的管理员惊醒,坐了起来。或许是脚步声刺醒了他半睡的大脑,使他警觉到自己玩忽职守。他第一眼瞥见西奥时,眼神中满是一种几近恐惧的害怕。就是这个时候,西奥认出了他。他叫迪格比·尤尔,是牛津墨顿学院的一位退休古典文学教师。
西奥打招呼:“先生,见到你很高兴。你还好吗?”
后一句问话似乎增加了尤尔的紧张。很显眼的是,他的右手开始不自主地击打着桌面,嘴里说着:“噢,很好,是的,非常好,谢谢你,法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都是自己做事,你知道的。我住在伊夫雷路的租住房里,不过我过得很好。我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女房东不太好相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可是我绝对不会麻烦她。我任何人都不麻烦。”
西奥不由得想,他这是害怕什么呀。害怕密报给国家安全警察,说这里又有一位公民已经成了他人的累赘?西奥的感官似乎已经变得不可思议的敏感。他可以闻到他身上消毒剂微弱的刺激性气味,看见他下巴和胡茬上的肥皂沫,注意到半英寸长的衬衫袖口从他破旧的夹克中露出,虽然很干净却没有熨烫过。这个时候西奥想起来自己本可以说:“如果你住的地方不舒服的话,可以和我住在圣约翰街,那里地方很大,我现在是一个人,有人一起住我会非常高兴。”
可是他毋庸置疑地告诉自己:那样不是给人快乐,这种提议在他人眼里有冒昧和显摆之嫌。而且楼梯成为他免除善意责任的方便借口,老人应付不了楼梯。希尔达就曾被认为应付不了楼梯。不过希尔达已经死了。
尤尔此时还在说话:“我每周只过来两次,周一和周五,你知道的。我今天是替一位同事值班,干一些有用的事情真好,而且我喜欢这种宁静。这里和任何一座牛津大楼的宁静都不一样。”
西奥不由得想,或许他会在这里坐在桌子旁静悄悄地死去。他还有更好的去处吗?这个时候他脑子不由浮现出一幅幅场景:这位老人依然坐在桌子旁,最后一位管理员锁上博物馆的门并插上门闩。岁月无声,绵延不尽。在那些视而不见的大理石眼睛的注视下,孱弱的肉体最终干瘪或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