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西奥发现自己仍不习惯穿过空荡荡的圣吉尔斯。记忆中,在他最初来到牛津的日子里,榆树下是一排排紧密停放的小汽车,路上车流不息,等着过马路的他会越等越泄气。比起那些更容易让人想起的、较为顺遂或有着重大意义的记忆,这些记忆似乎根基更为牢固。他发现来到路边时自己依然会下意识地停下,看到路上空荡荡依然做不到不惊讶。左顾右盼中西奥迅速穿过宽宽的街道,他取道“羊羔和鹿尾酒吧”旁边的鹅卵石小胡同,朝博物馆走去。门关着,有一阵子他害怕博物馆也没有开馆,不由得为自己没有打个电话而烦躁。可是他一扭门把手,门就打开了,而且里面的木门半开着。西奥走进了这座由玻璃和钢铁建成的方形的巨大建筑。
里面很冷,似乎比外面街上还要冷。除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之外,里面空无一人。这个女人围着条带图案的羊毛围巾,戴着帽子,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站在柜台后面。西奥发现展示的明信片还是那几样:图上有恐龙、珠宝以及蝴蝶,还有柱子上雕刻清晰的大写字母,有这座维多利亚时期大教堂的创建人约翰·拉斯金和亨利·奥克金爵士的照片(时间是1874年,两人坐在一起)以及神情敏感忧伤的本杰明·伍德沃德的照片。西奥一言不发,看着由一系列铁打的柱子支起来的硕大的屋顶,看着拱门之间连接处的装饰物优雅地绵延,有叶子,有花,有果,有树,有灌木丛。可是他知道,这种不熟悉的、难平的心绪更多的是担忧而不是快乐,与其说与这座房子有关,不如说与他将要和朱利安见面有关。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精力集中在铁制作品的创意和质量上,放在雕刻的精妙上。毕竟,这属于他的时期。这些表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自信、热忱;表现出对知识、对技艺、对艺术的尊重;表现了人的一生可以和他们身处的自然世界和谐相处的信念。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没有来过博物馆,不过一切都没有改变。确实,自从他作为一名大学生第一次踏进这里以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没有了那个靠着柱子(他记得是这样子)的通知:既有对孩子们的欢迎又不乏训诫——在他的印象里,这些都是徒劳——告诫他们不要到处跑,不要闹出声响。拇指硕大带钩的恐龙依然摆在显眼位置。看着它,西奥仿佛再次回到金斯顿小学。兰德布鲁克夫人在黑板上固定住一张恐龙的图画,并解释说这种身体笨重、脑袋小小的庞然大物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因此无法适应变化而灭绝。即使还是十年级学生,西奥已经发现这种解释很没有说服力。长着小小脑袋的恐龙已经存活了好几亿年;比智人存活的时间都长。
西奥穿过主展厅最远处的拱门,进入皮特里斯博物馆。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学收藏地之一。展品摆放很紧密,很难看出来她是否已经等在这里,或许就站在12米高的图腾柱旁边。不过他停下来时并没有听见过来的脚步声。绝对的寂静。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也知道她会来的。
皮特里斯博物馆似乎比他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还要拥挤。在凌乱的展示柜里,模型船、面具、象牙、串珠、护身符以及献纳物似乎都在无声地亮着相,以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展示柜间行走着,最后终于在曾经最喜欢的展品前停下来。展品的标签现在褪了色,变成了棕色,上面的字体已经很难辨识。展品是用抹香鲸的23颗牙齿经过弯曲和抛光而串成的一条项链。1874年萨克姆堡国王把这条项链送给詹姆斯·卡尔弗特教士。后来教士的重孙子——一位在二战早期受伤死亡的飞行员——把这条项链捐赠给博物馆。在上大学的时候,西奥曾对斐济雕刻者的双手与这位英年早逝的飞行员之间奇怪的关联非常着迷。现在那种感觉再次回来。他再一次幻想着呈献的仪式:国王坐在宝座上接受这份奇特的贡品,周围是身围草裙的勇士们和神情庄严的传教士。西奥的祖父也参加过1939—1945年的战争。他也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开着一架布伦海姆轰炸机,在突袭德累斯顿的时候被击落身亡。读大学的时候,西奥总是为时间的神秘性而着迷,还喜欢幻想,就是这种着迷使自己和早已去世、尸骨埋在地球另一面的国王之间产生了些许关联。
就在这个时候,西奥听见了脚步声。他环顾四周,等着,直到朱利安走到自己身边。她没有戴帽子,穿着带衬垫的夹克衫和裤子。她一张嘴,呼出来的气息立刻升腾成小小的薄雾流。
“很抱歉来晚了。我骑自行车过来,爆胎了。你见他了吗?”
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他知道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一个送信的。他从展示柜旁走开,她跟着,左顾右盼。他不由得想,她这样子是想给人一种印象:尽管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们两个也是偶然相遇。这并没有说服力,他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费这个劲。
西奥说:“我见他了。我见了所有的议会成员。后来我单独见了总督。我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或许还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知道有人在促成我去见他。现在如果你们要继续计划的话,他已经接到了警告。”
“你给他解释‘寂灭’、旅居者的待遇以及流放地所发生的事情了吗?”
“这是你要求我做的,我都照做了。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做好,也确实没有做好。我知道他。哦,他或许会进行一些变革,不过他并没有承诺。他或许会关闭现有的色情店,而且会逐步地放松对强制性精子检查的要求。不管怎么说,这是浪费时间。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能在全国范围内让实验室技术员坚持更长的时间。有一半的技术员已经不再上心。去年我错过两次检查,但没有一次被发现。关于‘寂灭’,除了确保将来组织得更好之外,我认为他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那么罪犯流放地呢?”
“没有任何结果。他不会浪费人员和资源来平息这个岛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建立流放地或许是他做过的最受欢迎的一件事。”
“那么关于旅居者的待遇呢?给他们完全的公民权、体面的生活,以及留下来的机会?”
“这些对他似乎无关紧要,相比之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维持不列颠良好的秩序,确保这个民族有尊严地消逝。”
朱利安说:“尊严?如果对他人的尊严毫不关心的话,怎么会有尊严?”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巨大的图腾柱前。西奥用手抚过柱子。朱利安连看都没看,说:“那么说我们应该做那些能做的事情。”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只会被人杀害或送往流放岛——如果总督和议会如你们所想的那样残忍。正如玛丽亚姆告诉你的,死都比去流放岛好。”
朱利安开腔了,似乎在设想着很严肃的一个计划:“或许,如果有几个人,一群朋友,故意让政府把他们遣送到流放岛,他们就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岛上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如果我们自愿提出去那里,总督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即便是一小撮人,只要他们带着爱去那里,就可以有所帮助。”
西奥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轻蔑:“像南美洲的传教士那样,在那些野蛮人面前举着基督的十字架,和他们一样,让自己在海滩上遭受屠杀?你没有读过历史书吗?做出那种愚蠢行为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渴望殉道。这方面没有什么新意,如果所奉行的宗教这样教给你的话。我一直把这看成是不健康的行为,兼有受虐狂和耽于色情的倾向。不过,我知道这对某些人很有吸引力。有新意的地方在于,你的殉道不会被人们纪念,甚至不会被人们注意到。在未来七十多年里,这种行为连有价值的可能性都不会有,因为地球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赋予它价值,没有人会在路边为牛津新的殉道者设立圣祠。第二种原因较为不光彩,罕对此有很好的理解。如果你们成功了,得到的权力是多么令人心醉啊!岛上的人们得到安抚,暴力得到平息,人们播种和收获庄稼,照顾病人,各个教堂里都做起了周日礼拜,救赎者亲吻着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活圣人的手。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英国总督在每一个清醒时刻所感受到的东西,知道他享受的是什么,知道什么是他无法离开的。在你们小小王国中的绝对权力。我能看到这种权力的吸引力,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他们没有说话,站了有一小会儿。后来西奥很平静地说:“放手吧。不要把剩下的时光浪费在不可能成功,也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情况会好起来。在未来15年里——其实只是弹指一瞬间——90%生活在英国的人将会超过80岁。向恶的能量再也不会比向善的能量多。想想英国将会是什么样子。高大的楼房里空荡荡、静悄悄的;道路没有人修整,两旁的树篱肆意生长。剩下的人为了获得安慰和保护集聚在一起;文明早已停止进程;最终没有了电与光亮。储存的蜡烛会燃尽,很快最后一根蜡烛也在摇曳、熄灭。所有这些难道不能使流放岛上所发生的一切相形见绌吗?”
朱利安说:“如果我们要死,可以像个人,而不是像魔鬼那样死去。再见,谢谢你见了总督。”
可是西奥还要再努力一下。于是说:“我想象不出装备如此之少的一个组织和国家机器对抗会是什么样子。你们没有钱,没有资源,没有号召力,没有民众支持。你们甚至没有一致的反抗动机。玛丽亚姆是为了给弟弟复仇。加斯科因很明显是因为总督把近卫步兵第一团据为己有。卢克是出于某种朦胧的基督教理想主义,心中向往同情、正义和爱这些空洞概念。罗尔夫甚至没有合理的道德动机。他的动机就是野心。他憎恨、觊觎总督的绝对权力。你参与其中是因为你嫁给了罗尔夫。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把你拉进这样可怕的危险中。他不能强迫你。离开他。逃出他的控制。”
朱利安平静地说:“我不能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不能离开他。而且你错了,原因不是那样的。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是的,因为罗尔夫想让你去做。”
“不,是因为上帝让我这样做。”
西奥感觉很挫败,直想拿头撞图腾柱。
“如果你相信上帝存在,那么你就会相信他给了你脑子和智力。用用脑子。我觉得你很傲气,不会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傻子。”
可是朱利安不为这些信手拈来的奉承之辞所动,而是说:“世界改变不是因为人们利己,而是因为男男女女都打算自欺欺人。再见,法隆先生。感谢你所作出的努力。”说完,她转过身,没有和西奥握手。西奥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她并没有要求西奥不要背叛他们。她没有必要这么说,但是西奥还是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而高兴。他不会做出任何承诺。他不相信罕会纵容滥用酷刑,但是对他来说酷刑的威胁已经足够。平生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因为一些最天真的理由而错误判断了罕——西奥不敢相信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一个兼有幽默与魅力的男人,一个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会是一个魔鬼。或许需要学学历史的人不是朱利安,而是他自己。